朝鲜领导人金正恩9月21日出席最高人民会议期间宣称，“朝鲜和韩国是两个不同国家，绝不会合并为一国”。此前两年，金正恩和朝官方已多次强调朝鲜和韩国是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并清除各领域关于统一、同胞等内容，拆毁统一门等设施、废除对南交流机构，还将韩国称为“永远的主敌”等。
朝鲜这些举动让关注朝鲜问题的人感到不解。因为之前几十年，朝鲜都声称半岛三八线以南区域，也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DPRK）的一部分，朝鲜必定统一半岛。朝鲜无论以伪政权敌视韩国政府，还是以友好态度接触南方，都以民族统一为前提。如今，朝鲜却声称彼此是两个国家，南方无论政府还是人民都不再是同胞，可谓惊天转折。
对此，不少观察家绞尽脑汁分析和解释，包括认为金正恩这么做是为专注内政、出于朝韩难以统一的现实等；还有认为这是朝鲜展示强硬立场，或认为是自保示弱之举。
这些看法虽并非毫无根据，但并不很有说服力，且有些自相矛盾。笔者颇有一些与其他观察者不同的看法。
首先，对于朝鲜几代领导人及政权，不能视为充分理性的执政者。相反，它的言行和政策具有强烈的主观随意性、极端性。如果以看待正常国家的态度，纯粹以理性分析领导人决策动机，必然会有误判。
朝鲜是高度极权体制，金日成、金正日、金正恩三人都拥有君主国帝王、宗教神祇、现代极权国家元首的三重身份，在国内肆意妄为而无人敢挡。他们对治下臣民暴戾，缺乏批评制约的机制，处理对外事务难免乖张。
事实上，相对于在内政上的妄为，如大规模暴力清洗、剥夺公民基本自由、放任饥荒和腐败，甚至杀害近亲近臣，金家三代在包括对南事务在内的外交上已是比较“克制”的了。即便如此，无论为了维护政权、转移国内矛盾，还是纯粹因为领导人心血来潮，在外交上也常有超出常理的惊人举动。
如1950年金日成发动朝鲜战争，虽有复杂背景，但金日成本人的主观决定起到很大作用。1980年代朝鲜遭遇外交困境，金日成和金正日授意，制造震惊世界的仰光爆炸事件和大韩航空客机爆炸事件。朝鲜还在政权建立后至20世纪末，绑架若干日本人、韩国人、其他国家公民，绑架理由匪夷所思，如绑架日本人为朝鲜间谍培训外语、绑架韩国导演为金正日拍电影等。
当然，金家三代的各种极端行为，并非都不理性，也有不乏精密算计和高超技巧的，称得上狡诈又毒辣，如1950年代，金日成一边与中国和苏联结盟，一边大胆在国内清洗劳动党内延安派和苏联派成员。金日成拒绝听从中苏两国反对清洗的施压，并料定中苏不会因此大动干戈。事实证明，金日成判断正确，既清洗政敌，又继续得到中苏援助和对他统治的承认。
朝鲜还时常通过暴力挑衅的边缘战术，恐吓美韩及朝鲜问题各方，以谋取利益。如在西海岸多次炮击韩军并造成伤亡，制造恐怖气氛。朝鲜还在“板门店砍树”等事件上挑衅美国。但同时又不扩大对立，既制造紧张气氛、凝聚朝鲜国内人心、引发国际关注和相关方让步，又不至于爆发全面战争威胁统治。朝鲜多次核实验，也是类似意图，结果确实达成部分目的。
但朝鲜非常规、激进、极端的举动，并不都老谋深算，也有颇多任性下的幼稚和愚蠢，如为了吸引外资和增加财政收入，和韩国合作开发开城工业园区，开放外国游客赴金刚山旅游。但后来却出尔反尔，强制关闭开城工业园、驱逐韩方人员。朝鲜士兵在金刚山枪杀韩国游客后受嘉奖，金刚山景区现也被关闭。朝鲜为表示弃核诚意，炸毁宁边核设施，后来却又重建。在韩国对北友好的文在寅时期，朝鲜还做出无限期停止朝韩离散家属会面、炸毁朝韩联络办公室等举动。这些事件若从利益分析看，都是得不偿失的。
非理性政治的发作
近两年，朝鲜突然激烈鼓吹“朝韩两国论”，则是非理性政治的又一次发作。其中的阴险狡诈成分和功利目的少，因幼稚愚蠢而任性妄为的成分大。
朝鲜放弃统一，目的可能在于切割南方，维护半岛北部统治的合法性和稳定性。但代价是违背朝鲜人的民族认同、对统一的期盼，以及对朝鲜立国合法性（追求统一和民族解放）的极大毁损，让半岛南部亲北势力大为萎缩。
金正恩的举动也并非以退让换取朝韩并立。因为他同时还宣称韩国是“主敌”，并声称不排除用任何手段消灭韩国。显然，朝鲜不打算与韩国求同存异、和平相处，而是加剧敌对。
不过，金正恩为自身统治，又不会真的发动全面战争。各种放弃统一的激进举动，都只是自残式毁坏本国内部，以及伤害与北方密切交流的对北友好韩国人士，并不能削弱韩国，给朝鲜带来的只有坏处而无好处。
这样的政策转变，对金正恩的统治也是不利的。多数朝韩民众至今还是将对方当成同族同胞，也认可未来合适时统一。尤其在北方，在2023年之前的几十年，包括金家三代在内的劳动党执政集团，都高度强调国家统一、解放南方同胞，对韩政府无论亲善还是强硬，都不改变半岛南部是朝鲜领土的宣称。
如今金正恩180度大转弯，废弃几十年政治宣传、否定上千年历史事实，必然会让部分劳动党高层在内的许多朝鲜人不解、不满、暗中反对。虽然金家本来就是依靠暴力和强制洗脑让官民臣服，并不真得民心。但放弃统一、将南方同胞视为仇敌，则让威信更低，更难服众。
金正恩这么做，很大程度正因权力无限大，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对错误想法不敢批评。他生活在信息茧房里，依靠暴力和洗脑形成的权威，为所欲为，包括推行这种害国不利己的对南政策。
外部的解读之所以充满错误，关键就在于忽视金正恩与朝鲜各种政策的非理性，以及一厢情愿地将自身情感和想法投射到朝鲜问题上。
对朝鲜统治者言辞和行为的判断，应当基于事实，又要考虑到极权领袖的主观性；既要从利弊方面探析动机，又不能只看利弊，而忽视人在非理性情况下会做出的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未来金正恩和朝鲜仍会有许多出人意料之举，也都应以类似方式判断，做出妥善应对。
作者是旅欧中国作家、国际政治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