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健勇:失去的机会(上)
——朝核危机如何诱发中美新冷战

朝鲜半岛再度紧张,朝鲜核武使得问题更无转圜余地。在冷战结束初期,世界一度沉浸在“历史终结”与持久和平的幻象之中。然而不久后,中美关系因经贸摩擦与地缘冲突不断紧张,最终走向对抗。鲜有人意识到,朝核危机的应对方式,曾是决定两国关系走向的关键节点之一。在这场牵动东北亚格局的重大挑战中,中国在关键时刻洞察不足,决断迟缓,错失化解危机与重塑秩序的历史性机遇,使中美竞争最终滑入一场新冷战。

“核均衡”神话破产

2012年,结构现实主义奠基人之一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Waltz)在《外交事务》发表题为“为何伊朗应当拥核:核平衡将带来稳定”(Why Iran Should Get the Bomb: Nuclear Balancing Would Mean Stability)的争议性文章,在国际战略界引发轩然大波。他主张,与其试图通过制裁遏制伊朗,不如顺势接受它拥核的现实。华尔兹认为,核武器会促使国家行为体展现更高程度的理性与克制,所带来的“相互确保毁灭”机制,反而比单边压倒性优势更有助于维系地区稳定。

这一论断虽然逻辑自洽,却建立在三个关键前提之上:其一,国家行为体具备一致且稳定的理性决策机制;其二,核威慑体系可控、可预测;其三,地缘安全环境相对封闭且高度制度化。

然而,这三项假设在现实中无一能够长期成立,反而往往遭遇破坏、扭曲,甚至反噬战略稳定本身。

首先,即便在冷战时期最典型的“恐怖平衡”结构中,误判与临界风险仍频繁发生。1983年苏联“秋季演习”期间,莫斯科一度将北约“能干的弓箭手” (Able Archer)演习误判为核打击前奏,险些先发制人。这一事件表明,即便是在高度理性与技术成熟的核超级大国之间,也无法彻底排除擦枪走火的结构性风险。类似情形也曾在2019年印巴之间上演。彼时,两个各自掌握约170枚核弹头的国家一度濒临核冲突边缘,幸赖美方紧急斡旋,才避免局势全面失控。

其次,事实表明,对伊朗与朝鲜核武化现实的“默认”,不仅未促成预期中的理性与稳定,反而沦为激化地区动荡与代理战争的导火索。在中俄战略庇护下,一个拥核伊朗更可能采取进取姿态,加大对胡塞武装与真主党的支持力度。朝鲜核计划则早已脱离控制,既打破东北亚的力量均衡,也从根本上冲击核不扩散体制的合法性。

再者,所谓“有限核扩散”从未止步于“有限”。朝鲜与伊朗的核突破已引发连锁反应: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公开宣称保留核选项,日本、韩国乃至台湾内部也出现不同程度的拥核呼声。随之而来的军备竞赛不断加剧地区安全困境,显著降低灾难性冲突的门槛。

朝鲜比伊朗更危险:核扩散引爆点

在所有潜在“新核国家”中,朝鲜无疑最具危险性。相比于伊朗,朝鲜政权更加封闭、行为更趋极端,对国际规范几乎毫无敬畏。西方曾寄望于“阳光政策”——以援助换弃核,或通过“六方会谈”等多边机制以外交化解朝核危机。但事实证明,这类和平努力用错对象。朝鲜不仅未被驯化,反而频频利用外交窗口争取时间,加速核武发展。对国际社会而言,除非诉诸武力,几乎无现实路径能撼动平壤的拥核意志。

相较之下,伊朗的核计划仍受政治与宗教约束,核野心尚存回旋余地;朝鲜的核项目则早已脱离国际可控轨道,正朝“战术核常规化”(即战术核武器逐渐融入常规作战概念之中)持续演进。朝鲜不仅声称具备洲际打击能力,近年来更密集试验短程核弹头和水下核攻击无人机,极大降低核武使用门槛。其“模糊战略”本质极具挑衅意图,旨在维持“边缘态势”,使对手难以判断战争与和平的界限。

朝鲜核能力已由“个体威胁”转化为“区域诱变”,引发结构性扩散链条,战略后果远超中东核议题,成为全球核稳定最不可控的变量。

更值得警惕的是,朝鲜核战略并非仅指向美国,在它更深层的战略认知中,中国反而被视为更根本的“存在性威胁”。2023年1月,美国前国务卿蓬佩奥在回忆录中,披露一段鲜为人知的对话:2018年3月31日,他以中情局局长身份秘密访朝,在平壤会见金正恩,转达中方此前多次向美方表达的看法——认为朝鲜可能欢迎美军撤出韩国。对此,金正恩嗤之以鼻,直言“中国人都是骗子”,并强调朝鲜“需要美军留在韩国,以防止中国的伤害”,更称一旦美军撤离,“中国就会像对待西藏、新疆那样对待朝鲜”。这番表态打破“中朝特殊关系”的神话,清晰揭示朝鲜对中国更深层的不信任和结构性防范。

由此,朝鲜核武成为“双向牵制”的工具:既威胁美国,又制衡中国。区域安全机制至此完全失效,东北亚也因此成为全球地缘政治最不稳定的核心断裂带。

去的机会之一:美国的战略迟疑

纵观核扩散史,一旦某国完成核武的基本突破,后续再图去核几乎无望。从技术门槛与战略时机来看,过去30年间,朝鲜核计划至少两度触及“可终结”的关键节点,美中双方也曾接近做出决定性干预。遗憾的是,这两次机会均因战略误判、政治犹豫及相互猜忌而相继错失,最终令今日东北亚核僵局几近不可逆转。

大国合作是遏制核扩散的必要前提。回望上世纪60年代,美苏均意识到中国核项目的潜在颠覆性,曾分别提出“外科手术式打击”方案,试图扼杀于摇篮之中。但终因双方相互猜忌和缺乏互信,而令计划搁浅。这一历史教训表明:阻止核扩散往往非一国之力所能胜任,而须依赖大国间的战略共识与协同行动。此前车之鉴,在朝核问题上再度重演。

事实上,消灭朝鲜核企图的两次时机,堪称天赐良机。

第一次出现在1994年,当时朝鲜首次逼近核临界点。美国国防部拟定外科手术式精确打击方案,计划动用巡航导弹和F-117隐形战机攻击宁边核设施。方案兼顾气象和地理因素,尽可能降低对韩国及中国东北的辐射影响。彼时美国正处单极时刻,与俄罗斯关系融洽,几乎无全球制约,若断然出手,几乎不会遭遇实质性阻力。

然而,在行动准备就绪之际,华盛顿因过度忧虑中方反应及韩国反对(时任总统金泳三推崇“阳光政策”)而突然止步。事实上,中朝因中韩建交关系趋于冷淡,且当时中国国力远不及昔日苏联,无力也无意干预美方军事行动。真正束缚华盛顿的,是对“多边主义”的依赖,以及对中国力量和意图的高估与误判。正是这种战略迟疑,使美国坐失遏制朝核的最佳窗口,种下今日核僵局与地区动荡之因。这一失误,主要责任在美国自身。

作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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