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0年努力工作之后能问心无愧,这当中既有辛苦也有幸运。不因须要工作而工作,而因被需要而工作,数十年得以与时并进,累积一生功业。可能这就是“辛”和“幸”二字如此接近的原因吧:一点是辛苦,十分是幸福。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卸任访问。
在月初结束的全国大选前,人民行动党的三位元老级人物宣布引退,副总理王瑞杰和国防部长黄永宏的卸任访问,在过去两周内先后刊登。英文媒体借用职场词汇,称之为“exit interview”,但这当然不是人事部例行的离职面谈。
40多年的智慧浓缩在几小时的访谈中,“问心无愧”是对毕生事业的综述。年轻同事在制作访问视频时感叹:“哇,40年。”是啊,对于职场新人来说,40年大概像一个世纪。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退休时成就一种功德圆满。这对普通人来说已非易事,作为政治人物,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幕时坦然说声我有尽全力,更不是理所当然。
黄永宏受访时说,在新加坡,政治是一条让想要服务社会的人感到有意义的路,在可以帮助到国家的同时,也不必妥协自己的理想。这番话,道出新加坡制度中某种弥足珍贵的价值。
不是说新加坡政治文化是完美的,毕竟有政治的地方就不是净土,但这里至少没有世界上很多地方的龌龊不堪。在这里,“鞠躬尽瘁”是一种可能,而不是可笑。这也是为什么,在本地语境中,媒体鲜少用“政客”来形容政务官。鞠躬尽瘁也不是执政党的专利,反对党中也有已经卸任甚至离世的前党魁,担得起这个形容词。
功成身退,需要时间的积淀。任何一份工作,做一天也可以“问心无愧”,但这和做一辈子的“问心无愧”,分量不同。在工作和生活的方式与意义都被重新思考的当今社会,数十年如一日深耕一份职业,在不远的未来,会否成为绝响?
在今年的选举中,多名仅服务一届的国会议员没有再参选,出现历来最多的“一届议员”。个中缘由,外人不得而知,但这或许预示着某种新常态已在形成。
任期长短无关对错,和所有雇佣关系类似,都是一种双向选择——雇方可以换个人做,佣方也可以换个事做。
事实上,“退休”一词本身都已重新定义。近年来,年轻上班族开始流行“微退休”(micro-retirement),也就是不必等到六七十岁才享受退休生活,而是在职涯中每隔几年,就休数月甚至数年的大长假,提前体验“退休”生活。
以前人说退而不休,而今可以未老先退。新的世代似乎活得更自我,我的人生我做主,既然不能以天或星期为单位来平衡工作与生活,那就以一生为单位自行切割吧。工作是自我价值的体现,但身心灵同等重要。
的确,鞠躬尽瘁不是没有代价的。从中风大病康复的王瑞杰受访时提到,内阁工作必须全力以赴,对身心耗损非常大。别说是高强度的内阁工作,任何一份工作,“全力以赴”都难免要牺牲很多。
工作究竟是倾注一生的使命,还是丰富人生的体验,要看个人价值观。眼下,一般人都有大概40年的职涯跨度,步入老龄化社会的职场人,这个区间今后只会更长。
除了退而不休、未老先退,也有一类人是未退已休。日本《朝日新闻》曾在2020年冠病疫情席卷全球前,长时间深入报道老龄化社会的职场现象,多篇专题特辑后来成书《无退休社会》。其中,在日本讨论度最高的,是一个相当怪异的词:“妖精大叔”。
“妖精大叔”是指坐等退休、得过且过的员工,这个词的来历令人哭笑不得。根据该书中文版的举例解释,具体行为表现在:早晨7时到公司打卡后,去食堂吃掉便利店买来的早餐,再悠哉翻一两个小时报纸,9时再悄悄回到工位,装模作样做工,还会只用食指打字的“一指禅”。“因为只有早晨那几个小时能看到他们,所以叫他们妖精大叔。”
放眼由中老年男性主导的日本职场以外,相信世界各地的“妖精大妈”也不在少数。抛除很容易产生的价值判断,这一现象的背后,折射出职场代际更迭的无情,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的不负责任。每一个“妖精”可能曾经都是埋头奋斗的青年男女,只是如今灵魂被消耗,却因生计而不能转身离场。
所以说,40年努力工作之后能问心无愧,这当中既有辛苦也有幸运。不因须要工作而工作,而因被需要而工作,数十年得以与时并进,累积一生功业。可能这就是“辛”和“幸”二字如此接近的原因吧:一点是辛苦,十分是幸福。
说到底,每一份有挑战的工作,都有侵蚀灵魂的时刻,也有滋养灵魂的光阴。
就像黄永宏提到建国总理李光耀曾跟他说过的,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这句德国政治家俾斯麦的名言,不只是政治现实主义的最佳概括,也映照生活与工作、生命与职涯的取舍。身处两者之间的我们,所面对的不是完美,而是现实。
(作者是《联合早报》影音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