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80周年,作为一个曾经在二战时期被侵占和践踏的小岛,我们也以自己的方式纪念二战。
每年2月15日(新加坡在1942年这一天沦陷,恰逢大年初一),我们都会在蒙难人民纪念碑举行庄严的悼念仪式,缅怀日本占领时期被日军残杀的数以万计死难者,出席者包括民间团体、政府部长、现役军人、学生、死难者的后代以及包括日本在内的外国使节。这一天也因此被定为新加坡的“全面防卫日”,下午6点20分全岛鸣响悠长凄厉的警报,提醒国人铭记历史上的这一天;9月15日是光复后盟军正式接管新加坡的纪念日,每年这一天同一时间也鸣响警报,铭记和平的到来。此外,9月12日是日军在新加坡正式向盟军投降的纪念日,每年这一天,克兰芝阵亡战士公坟会举行纪念仪式,参加者包括本地退伍军人、学生军和童子军,澳大利亚、加拿大、印度、新西兰和英国的最高专员公署人员,以及日本大使馆的代表。除了这些纪念仪式,国家文物局今年9月也举办讲座和导览活动,纪念日军投降80周年,促进公众对二战历史的了解和反思。
但今年最“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无疑是8月31日在滨海艺术中心举行的《黄河大合唱》盛大演出了。最近20年来,新加坡华乐团和养正校友会每隔10年,都会配合养正小学周年校庆,联合呈献这部中国著名抗战歌乐作品,自2005年以来已经举行三次。在本地公演《黄河大合唱》名正言顺,除了乐曲是由养正校友冼星海创作的这层意义之外,另一个重要意义是新加坡人民在中国抗日战争中,曾经扮演过积极角色。
二战时新加坡还是英国殖民地,但绝大多数本地华人的效忠对象不是英国,他们依然视中国为祖国,因此在中国遭到日本侵略时与华夏同胞敌忾同仇,出钱出力援助中国抗战。著名华社领袖陈嘉庚1938年10月在新加坡成立“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这个东南亚华侨抗日救国的最高领导机构,就是最重要的例子。南侨总会不但为中国抗战筹集数额巨大的外汇资金,还组织“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先后招募超过3200名华侨青年司机和修理工,冒着生命危险,通过滇缅公路抢运战略物资,为维持中国的抗战“生命线”做出巨大贡献和牺牲。
这就是为什么日军在占领新加坡后,对本地华人不分青红皂白展开报复性大屠杀。
这也是我们在纪念光复80周年时,与中国唱“同一首歌”的原因(中国在九三阅兵上也唱《保卫黄河》)。虽然我们现在已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早已不把中国当“祖国”,但历史事实不容否认也不能抹煞,千丝万缕的历史关系不可能切断。
不时有人质问,都已事隔这么多年,还提这些历史干嘛?还须要纪念吗?
我的回应是:仇恨可以放下,但历史必须铭记,惨痛的历史教训尤其必须传承。
2022年2月12日,我在本栏发表的《沦陷八十回首:庄严承诺》一文中就说了:“(国家博物馆举办的)沦陷80周年纪念展让经历二战的一代,能将珍贵的集体记忆传承下来。这一代在吸取了上一代的历史教训之后,如何温故知新,建立起坚强的国防力量,确保不再重蹈历史覆辙,数十万(国民服役)‘老兵’如何在这个持续不断的保家卫国进程中贡献一己的力量,都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当代集体记忆,更是对国家人民的一种庄严承诺。”
每年2月15日在蒙难人民纪念碑举行的悼念仪式上,必定有军人和学生参加,就具有重要的传承意义。
是的,不吸取历史教训,就可能会重蹈历史覆辙。如今天下又已不太平了,维持七八十年的战后秩序已经被颠覆,今日的世界似乎又已回到当年那种弱肉强食、公然漠视国际公理和舆论、强权就是公理的时代。
《丽的呼声》深夜偷播禁歌
怪不得老友忧心忡忡。那晚观赏气势磅礴的《黄河大合唱》之后,还没从强烈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时,就收到他传来另一首抗战歌曲《孤岛天堂》的油管音频,还附上一则意味深长的短信:“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新加坡这个孤岛天堂能够维持多久?”
像《黄河大合唱》《松花江上》和《孤岛天堂》等这些抗战歌曲,无论是源自香港、上海还是延安,当年在本地大多曾经被列为禁歌或至少是“不欢迎”的,但偶尔在深夜还能在私营的《丽的呼声》听到,猜想是节目主持人打擦边球试试运气偷播,让我们那一代青少年有机会感受大时代的恢宏脉搏,从歌词中吸收一些宝贵的文化和历史营养,真是功德无量。
相对于其他抗战歌曲,《孤岛天堂》比较冷门,同辈朋友中十问九不知,少数几个听过的都已是七老八十了。这首歌创作于1939年,是由蔡楚生编导的同名电影主题曲。影片以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因特殊的政治地位,成为一片被日军包围的“孤岛”为背景,讲述“偏安一隅”的民众觉醒与抗争的故事。主题曲《孤岛天堂》抒发国破家亡的悲愤和对光复山河的渴望,歌曲从徐缓悲怆的咏唱开始,情感深沉,最后变成壮烈的进行曲,激动人心,很好听。
1937年的上海租界和今天的新加坡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可比性,老友这么相提并论,只不过是借用歌名打个比喻,他想问的是:当前世局益发纷乱,不但大国之间的博弈持续剑拔弩张,远方的战火越烧越烈,现在连原本平静的邻近国家也开始动荡不安了,我们这个小红点还能够“偏安”多久?我们的生活方式、让许多国家羡慕的繁荣与和谐能持续多久?
老友这么一问,一下子把我的思绪从黄河拉回新加坡河。
的确,无论是泰柬边境的持续冲突以及它引发的泰国政局动荡,或是印度尼西亚爆发的大示威导致暴乱和人命伤亡的局面,都让我们警觉相对宁静的周遭地区也动起来了。紧接着,离我们不太远的尼泊尔在9月初爆发严重的流血暴乱,导致政府倒台。
这些动乱都有各自的特殊原因,泰柬的持续摩擦除了有复杂的历史因素之外,也可说是一个“内政延伸至外交”的典型案例。至于印尼和尼泊尔的动荡,以至更早一点的、孟加拉2024年的“季风革命”(Monsoon Revolution)和最近东帝汶的抗议事件,都有共同的深层社会经济因素。
英国《金融时报》在9月中一篇题为《Z世代革命正在亚洲蔓延》(The Gen Z revolution is spreading in Asia)的文章指出,这些起义事件的共同点在于:亚洲发展中经济体的政治阶层日益老化且固守既得利益,年轻一代目睹经济增长的成果持续回流至精英阶层,却未能改善自身生活。这些国家的青年失业率与腐败水平双双高企。尽管每场抗议运动都有独特性与具体诉求,但专家认为它们之间存在内在关联。
对贪腐的愤懑与痛恨是跨世代的
它引述孟加拉和平与安全研究所高级研究员穆尼尔(Shafqat Munir)的话说:“在整个地区,Z世代(1997年至2012年出生的一代)正在向政治领袖传递他们渴望改变的信号。这些年轻人对政治领导人的态度也不再像老一辈那样充满敬畏。如今的Z世代具有全球化的视野,他们关注着其他国家发生的变化。互联网对他们而言不仅是沟通工具,更堪称是能够点燃燎原之火的生命线。”
我不认为各地爆发的抗议浪潮可以用“Z世代革命”来完全概括,对经济成果分配不均的愤懑,以及对严重贪腐现象的痛恨,应该是跨世代普遍存在的,刚于9月21日在菲律宾20多个城市爆发的大规模反贪污示威,就是一个例子。
无论如何,假如所谓的“Z世代革命”或其他性质的动乱真的在亚洲蔓延开来,即使我们自己能继续以独门的良政善治武功保持“金刚不坏之身”,甚至还成为避险的天堂,是否就真能独善其身呢?假如国际贸易战加剧、到处筑起关税壁垒、脱钩断供真的发生,甚或中东的残酷战争对本区族群关系的冲击加剧,我们还能“偏安一隅”吗?答案很明显都是否定的。作为一个极度开放的国家、拥抱全球化并深度依赖自由贸易的经济体、与全世界高度连通的重要交通枢纽,新加坡绝无可能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置身度外,独自过着安逸与繁荣的日子。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座“孤岛”。
刚好黄循财总理最近也从另一个层面谈到“孤岛”的问题。
今年4月,他在新加坡科技设计大学举办的拉惹勒南讲座上,发表一篇题为《动荡世界中的安全港湾》的演讲中说:“新加坡也许是一个岛国,但我们不能有孤岛心态。我们必须互相关照,加强社会内部,以及与海外其他人的友谊纽带。这对于个人或新加坡,都是如此。即使其他国家变得内视,我们也必须对思想、伙伴关系、机遇保持开放。我们别无选择。因为这一直是新加坡的方式——不是退缩,而是广交朋友;不是筑起壁垒,而是架起桥梁。”
是的,我们不可能成为孤岛,也不应有“孤岛心态”,但我们可以向往“天堂”——不是宗教意义上的那个彼岸世界,而是此岸的“乌托邦”,一个更理想、更美好的新加坡。
我们距离“天堂”还很远,当下还有许多缺陷和不足,未来也充满艰巨的挑战,但我们独特的政治文化让我们得以行稳致远,无须谋求权宜之计,而是能做长期打算,实现远大理想,实行真正有利人民福祉的政策,追求更美好的社会。
诚如尚达曼总统9月5日在政府施政方针演讲中说的:“几乎在世界各地,公众对政府和其他机构的信任都在逐渐丧失。许多政治体系因陷入僵局而瘫痪,或者专注于眼前问题,而忽视了更大的长期挑战。新加坡逆流而行,并非因为我们不受类似压力的影响,而是因为我们培养了一种不同的治理和政治理念。我们重视管理而非寻求便利,重视持久责任而非短暂利益。我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建立了信任——政府与人民之间,以及公民彼此之间。这份信任使我们能够在需要时做出艰难选择,并规划超越当前选举周期的未来。正是这个原因,新加坡避免了困扰许多其他国家的弊端。”
因此,比起其他许多国家,我们是更有条件向往“天堂”的,但它必须建立在与全世界联系和连通之上。我们绝不能与世隔绝,成为孤岛。哪怕世界多乱,我们都没有置身度外的奢侈。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