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度的崛起,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它最年轻,却也最脆弱;最充满希望,却也最令人忧虑。30年前,它还是一个在冷战余波中徘徊的发展中国家;今天,却被寄望成为多极世界的“第五极”。美国以军事与创新自居,中国以制造与规模称雄,欧洲以价值观立身,俄罗斯以硬实力示人。世界进入多极格局,而印度能否真正站稳脚跟,关键在于它不仅要有增长的速度,更要有可被世界认同的价值与模式。
优势与软实力
印度的经济与人口条件前所未有,增长率近乎全球平均的三倍,4亿中产阶层崛起,年吸引外资超过700亿美元。8亿人的数码化消费体系,以唯一身份识别码(Aadhaar)、统一支付接口(UPI)和廉价流量为基石,已成为全球最大开放平台。UPI的交易流量,宛如全球最繁忙的金融高速公路。创业精神更是底色,民间活力往往胜过政策推动。3200万海外侨民与印度理工学院(Ind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印度管理研究所(Indian Institute of Management)的人才散布全球,既是资本桥梁,也是软实力放大器。它在东南亚的文化余韵,则赋予天然亲和力。
然而,雄心与现实之间仍有落差。能源严重依赖进口,制造业难与美中欧抗衡,创新虽在普惠科技卓然有成,却在人工智能与量子科学落后。数百万年轻人涌入劳动力市场,却缺乏岗位。在班加罗尔,年轻工程师正用全球最便宜的流量敲击代码;在阿萨姆邦,农民却忧心布拉马普特拉河水量减少。这种对比,道尽印度的矛盾。气候风险与区域竞争,更让前景添上不确定性。越南与印度尼西亚正在迅速承接供应链转移,孟加拉的纺织业后来居上,中东则动用主权基金布局“后石油时代”。在这场竞赛中,印度不能自说自话,而必须证明自身规模与稳定更具不可替代性。
印度并不缺储蓄,散户投资活跃。但要支撑基建与能源转型,外资不可或缺。印度股市虽价格偏高,却因规模、稳定与增长兼具而具稀缺溢价。投资者须分辨泡沫与前景:这既是风险,也是机会。真正关键在于吸引“耐心资本”如主权基金、养老金与长期基建资金,而非逐利热钱。对全球投资者而言,真正的机会或许不在股市,而在数码基建、绿色能源和供应链转移中孕育的长期红利。
印度洋与西藏:角力与合作
若说陆地边界让中印长期龃龉,海洋更是新舞台。印度洋承载全球一半集装箱与三分之二石油贸易,马六甲、霍尔木兹与曼德海峡宛如三道闸门,决定着印度能否从区域大国走向全球舞台。美国以迪戈加西亚为前沿,中国在吉布提设基地并投资港口,印度则加紧在安达曼—尼科巴群岛部署,并与美日澳举行“马拉巴尔”演习。
但大国竞争未必只能是零和。印度需要的不仅是军事存在,更要在救灾援助、渔业管理、数据电缆保护等“日常安全”中展现实实在在的保障。西藏的巨大水利工程亦是一例。青藏高原是“亚洲水塔”,雅鲁藏布江下游惠及印度与孟加拉。若中印能建立制度化的水文共享与气候预警机制,甚至探索钍与核能的科研合作,水与核能或许能从潜在冲突点转化为合作契机。
亚洲世纪:口号抑或现实?
若中印长期对立,“亚洲世纪”终究只是口号。唯有当亚洲主要国家能将增长转化为人人依赖的规则与保障,让航道畅通、供应链稳定、数码规则可预期,这个世纪才可能真正属于亚洲。
印度若只满足于高速增长,却迟迟不定义自己所代表的价值,它就注定只是“一个庞大的市场”,而非“真正的一极”。在越南、印尼和孟加拉抢夺供应链的当下,在中国继续主导制造与技术的背景下,印度必须向世界证明它不仅能吸引热钱,更能吸引长线资本;它不仅能扩大消费,更能提供人人倚重的规则与保障。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正如印度的崛起是一种悖论:最年轻也最脆弱,最充满希望也最令人忧虑。唯有在与中国的竞争中找到最低限度的合作之道,把能源、水资源与印度洋安全从博弈转化为共治,所谓“亚洲世纪”才不会沦为空声,而能真正成为改变世界格局的现实。
作者是美国智库米尔肯研究院亚洲区主席、淡马锡高级顾问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