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加坡政策研究所8月20日发表题为《新加坡人的宗教身份认同与习俗》的工作论文指出,虽然逾八成受访者觉得,身为“新加坡人”是构成他们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但对有宗教信仰者而言,超过七成觉得宗教在身份认同中至关重要,这个比率也呈上升趋势。这反映宗教信仰对于个人身份认同的核心意义,也让人反思世俗主义原则。
对世俗主义基本的理解是政教分离,即宗教价值不能成为制定公共政策与立法的标准。新加坡奉行的政教分离原则,更多是出于多元社会的现实考量,保障所有宗教的基本自由,避免任何宗教的价值观凌驾于其他信仰之上。这跟一般人所理解的世俗主义,又有微妙的区别。
因为新加坡社会的宗教意识其实还是很强的。根据2020年的人口数据,与10年前相比,尽管自称没有宗教信仰的新加坡人增加三个百分点至20%,且在所有年龄层都有所提高,还是有高达八成的国人具有宗教信仰。这样的数据表明,用世俗主义来形容新加坡,并不完全准确。
任何社会都不能没有基本的伦理共识,因为这是决定立法的依据,规范所有成员言行的根本条件。新加坡社会的多元性质,让这一课题变得复杂。但由于英国人统治上百年的历史,盎格鲁撒克逊的习惯法也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最终成为至今所有新加坡居民遵守的最大公约数,维系社会的基本稳定和谐。堕胎和死刑无疑是最突出的两个例子,虽然几乎所有宗教都反对杀生,但政教分离原则使得两者在新加坡都是合法的。
当然,有宗教信仰的人口比例,并不能作为界定社会世俗化程度的单一因素,就如英格兰教会是英国国教,1534年通过的《最高权威法》确立英国国王作为英格兰教会最高领袖的地位,坎特伯雷教区大主教是具体领导人等延续至今的历史制度,并无法防止英国社会的世俗化程度。英格兰教会号称有2600万信众,但每周固定上教堂礼拜的不足200万人。
之所以说新加坡并非真正的世俗社会,除了人口结构的证据外,社会民风对所有宗教都高度尊重,则是另一证明。在当下的英国,人们可以嘲讽基督教,但批评回教却会被警察调查问话。英国官方以避免恐回症、种族歧视为由,在司法上对回教徒网开一面,反向歧视本土白人,所引发的不满已经逼近临界点。
从社会学的角度说,宗教是文化智慧的结晶,宗教的产生来自人类心灵对超自然的好奇和探索,追求诸如“我是谁”“生命的意义为何”等大哉问的答案。这种心理需求与生俱来,所以当欧洲启蒙运动开始挑战基督教的政治权威,逐渐在祛魅的历史进程中边缘化宗教的社会角色,所造成的心灵真空,类宗教甚至邪教因此有了发展空间。
因此,在宗教影响力式微的社会,一些人为了填补心灵空虚,会以救世主乃至上帝自居,要在人间创设天堂。这种不可一世的狂妄,必然带来为实现乌托邦而不惜一切代价的悲惨后果。20世纪的共产主义革命实验,就是血淋淋的教训,数千万人因为这一虚幻的理想国被杀戮牺牲。进入21世纪,对理想国的追求仍然炽热,只是如今把指鹿为马的戏码,从消灭贫富差距变成要消灭性别,同样高喊仁慈包容的口号,高举平等正义的大旗,却放任变性者参加女性体育赛事、使用女性专属空间,甚至蛊惑孩童自残变性,摧毁下一代的未来。
作为文化传统的核心部分,宗教信仰确保文化智慧的传承,也体现一种基于历史经验的人性观——人有神性的一面,也有兽性的一面,天生如此,能感化但无法消除。这种实在平衡的人性观一方面让人保持谦卑,知道兽性无法消除,而避免犯上一些无神论者要在人间实现天堂的无知;另一方面也因为对通往天堂的向往而谨守分寸,同时对未来保持审慎的乐观——尽管今世充满苦难和挑战,人性中的善让生命充满无限潜能而值得珍惜,文明的基业因此得以世代延续。
在理论上,不信宗教的世俗主义者倾向于只相信有形的物质世界,生命对他们来说仅是生物的物理存在,没有来世或天堂。虽然世俗主义也带来社会理念的进步,如尊重人权、破除迷信,但缺乏超越性的价值体系,难免容易陷入悲观甚至对存在的虚无感与绝望。在实践上,这种悲观主义的具体表现之一,就在于生育率的崩塌。由于生命的短暂和无常,培育新生命因而未必就是天经地义的行为。总和生育率在2.1以上的国家,多集中在中东、中亚、非洲和南美洲,个中原因固然错综复杂,但一个关键因素,可能就在于这些社会还没有彻底世俗化。
新加坡社会的世俗化证据,或许就在于生育率连年下跌,如今已经跌破1。如何解释八成人口保有宗教信仰,但对于未来却表现出相当悲观的态度,恐怕是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这一矛盾现象,应该也是具新加坡特色的世俗主义吧。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