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廖建裕教授关于印度尼西亚新修历史争议问题的评论文章（《联合早报》7月14日、8月20日），有感而发，特此呼应。
今年中，印尼文化教育部门着手编写新的印尼国家史，编修规模宏大、规格甚高，可谓印尼历史教育的重塑。新版史书不仅讲述漫长而辉煌的印尼历史，还美化苏哈多等专制领袖及统治时代，并试图抹除或淡化1998年印尼排华暴乱，及华裔妇女遭大规模强暴等人权悲剧。
史书编写、文化教育，都是现实政治的延续和映射。本次印尼官方大张旗鼓编修新版国家历史，正是普拉博沃就任总统以来印尼政治变化的反映，也是服务于普拉博沃政权内政外交的手段。从编修的新版历史具体内容和特色看，则显著看出印尼现政权的大印尼民族主义、威权主义、极端保守主义的立场和政策倾向。
2024年，民族和宗教保守主义、右翼民粹主义的大印尼运动党领袖、前军人普拉博沃当选印尼总统。在同时进行的印尼国会选举，大印尼运动党虽只排名第三（86席），但加上立场相似、代表旧时代苏哈多势力的戈尔卡党（102席）及其他民族和宗教保守党派，远超立场较对立的左翼印尼斗争派民主党（110席）。司法领域同样是保守派占优，保守派控制了三权。
普拉博沃本人不仅在苏哈多时代即担任要职，还被指参与指挥1998年印尼排华及对华族妇女的强暴暴乱。普拉博沃任命的内阁及其他重要职位人士，大多也与苏哈多政权有各种联系，以及在民族和宗教上持保守强硬立场。
当然，不仅现执政集团与苏哈多政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重要的是，普拉博沃政权与苏哈多政权在政治风格和政策上的相近。虽然相对于严重缺乏民主、威权到专制程度的苏哈多时代，普拉博沃及团队是通过民主选举上位，今日的印尼也比当年更民主和多元，但普拉博沃政权显然具有明显的威权主义色彩。民主与威权有时并不矛盾，通过选举中获得的多数支持，以多驭少、以民粹民主行威权之实，已广泛在世界发生，印尼也不例外。
普拉博沃及大印尼运动党及盟友通过弘扬以爪哇族为核心的大印尼民族沙文主义、回教保守主义，成功争取多数选票支持，推行威权政策。例如，普拉博沃出任总统后，军方在政治和社会上越发活跃，军队更少中立而更多介入政治决策和纷争。经国会同意，他恢复苏哈多时代军人可以担任文职官员的惯例。同时，对于反对政府的和平抗议活动，针对也在增多，并更多滥用法律（如易被作为政治口袋罪的“国家象征保护法”）针对批评者。普拉博沃也加强中央集权，对地方自治造成损害，也破坏印尼多元化的建国底色。
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作为少数族裔、历史上多次遭受严重迫害的印尼华裔，处境恐将再度恶化，面临人身、财产、话语权等多方面的损害风险。
历史上，每当印尼发生政治变动时，经济条件较好但缺乏团结和独立性的华裔，总是成为迫害、掠夺、屠杀、强暴的目标。在荷兰殖民时期、日占时期、苏哈多当权及前后，都发生针对印尼华裔的杀戮和破坏。虽然当时印尼其他族裔也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害，但华裔人均受害程度可谓最重。这些损害不仅来自于执政官方，更来自印尼土著民众。执政者为缓和社会矛盾、转移土著不满，就放任甚至鼓励对华人的抢掠和暴行。
距今最近的、持续最久、最突出的对华人的暴行，就是发生在苏哈多执政期间，以及与苏哈多本人及政权变动有关的时期。其中1965年和1998年华人遭受的杀戮和迫害最为突出和严重。如今普拉博沃政权不仅与苏哈多政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在政治路线和政策上部分效仿苏哈多时代，华人面对的危机和风险也就显而易见。
印尼官方新修历史、重订教科书，正是政治变动的先声和反映。新修历史之所以要美化苏哈多时代、塑造类似“印尼民族共同体”和“印尼悠久辉煌历史”、淡化甚至抹除1998年排华悲剧等，很可能正是为普拉博沃政权重启苏哈多时代部分威权模式、打造印尼大一统和中央集权体制、边缘化印尼华人等政策做舆论和教育的预备。
“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未来；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过去”。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小说《一九八四》中这两句话，用在印尼新修历史问题上，可谓恰到好处。正是苏哈多专制威权统治及“遗产”的影响，促成普拉博沃政权的上台；而普拉博沃政权利用权力修订历史，美化苏哈多时代，正是权力决定舆论与教育，塑造历史与国民价值观的写照，也是印尼有限度开倒车的明证。
历史不仅是历史，它是许多生命的亲历和记忆，是国家命运轨迹的刻录，并影响着现在和未来。如果不能基于真相、正义、人道主义来铭记历史、以史为鉴，而是历史被涂抹、黑白颠倒，曾经的悲剧就会一次次重演。对于近现代史颇为复杂、华裔在内的许多族群遭受人权侵害的印尼国家和人民，对历史的态度尤为重要。
印尼官方新修历史这一行为本身，从学术上和现实上都是必要的，但对于具体的历史阐述和评论，却颇为令人警惕和不安。无论美化苏哈多专权统治和侵害人权的行为，还是淡化甚至消除印尼华裔等少数族裔受害的事实记述，都是重新转向蔑视人权、破坏正义、压迫少数行径的不祥之兆。无论印尼各界，还是国际社会，都须要加以注视和重视，阻止扭曲事实和践踏正义的历史修正主义宣传教育，避免曾经的黑暗和悲剧卷土重来。
作者是旅欧中国作家、国际政治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