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支撑欧洲大陆安全体系的是北约的存在。这个西方军事组织在冷战后,不仅没有如华约组织那样退出历史舞台,反而成为欧美安全及进一步扩张的盾与矛。可就是西方的这张集体王牌,在美国总统特朗普看来也并非神圣不可侵犯。他的逻辑很简单:美国为何要花那么多钱去保证那些欧洲富国的安全?他的结论很明确:人员是我出,装备是我供,若想要安全,留下保护费。
欧洲盟国看来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大幅增加军费开支(原先的要求是2%,这次干脆提出5%),要么放弃保护,独自去面对外来的安全威胁。特朗普对美国舆论说:“他们完全付得起!”意思是,这些富裕国家过去在美国这里“蹭吃蹭喝”,现在该结束这种局面了。
俗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作为商人,特朗普的观点和打算看似没什么大毛病。他让盟友提高军费,给美国军工企业揽下大批订单,增加本国就业,这完全符合他眼中的国家利益。
问题是,他只盯着自己“吃亏”的地方,而忽略北大西洋关系形成的历史背景和现实利益。没有盟国的追随和贡献(他们不仅出人出力,而且还出地),美国单凭自己是很难赢得冷战的,更无法确保美国在全球的第一霸主地位。
美国的欧洲盟友是否一直把山姆大哥的存在,当作某种 “终极的免费午餐”呢?客观而言,这种“啃美族”心态在欧洲盟国中的确是存在的。
以德国为例,军费开支在国内生产总值(GDP)中的占比,可以从冷战期间和统一之后这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来加以区别和分析。
冷战期间,西德虽然也在美国的核保护之下,但军费开支除1958年之外,一直保持在3%以上,最高时甚至达到4.9%(接近特朗普最新提出的5%的要求)。原因也不难理解:当时两极分化对峙,地处两大阵营交界处的西德,战备是常态,自然不敢在军费开支方面懈怠。
德国从统一后的第二年到2023年,军费开支一直徘徊在1%至2%之间。原因也不复杂:两德统一是西方完胜冷战的结果。当时的普遍看法是:历史终结了、天下太平了、东线已无战事。原先与欧美抗衡的苏东集团已成为历史:东欧国家一个接一个几乎都加入北约和欧盟;苏联的继承国俄罗斯一蹶不振,气数已尽,是否能翻身当时很难说。所以,德国政府认为,可以大幅削减军费,以填补昂贵的统一费用,包括承担苏军撤出后的回国安置费。至于国家安全,反正还有美国和北约罩着,完全没必要再投资国防军。这种心态和局面,直到普京与西方开始出现嫌隙才发生变化。
自小布什总统以来,每届美国政府都提请盟友增加军费,但都被当做耳边风。默克尔在任16年(2005年至2021年),欧洲局势其实已出现重重危机,乌克兰那里已硝烟弥漫,《明斯克协议》就是她处理危机的一个“杰作”。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势下,德国的国防开支依然在紧缩。她当政第一年,军费降至德国有史以来的最低点1.07%;到她卸任时,军费最高时也只有1.37%。这种操作致使联邦国防军捉襟见肘,状态相当不堪。
直到来了个商人总统特朗普。他最烦的就是基于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国际行为。他反对战争,不是因为他爱好和平,珍惜生命,而是因为如今的战争不再划算,好处不明显。
他在一次访谈节目中谈及中东战争时就有过类似表述,他说:“以前发动战争,你要么可以获得那边的资源,要么可以占领土地,总有好处可获。如今美国发动或支持的战争,除了把当地打个稀巴烂,其他啥都没有。这有啥意义?!”
基于这个理念和思路,他支持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表示有意接管并重新打造加沙地带;利用乌克兰对美援的依赖,逼迫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签订矿产协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拉近关系,试图离间俄中关系,并赢得经济利益和北极的地缘安全。
特朗普眼里更多的是美国利益,而非国际规则,不然他在第一任期内就不会接二连三地退群,更不会在第二任期还没开始,就公开嚷嚷要“合并加拿大,强占巴拿马,购买格陵兰”了。
德国和欧洲最担心的就是特朗普与普京单独媾和,因此,不久前集体出动,奔赴白宫提出自己的诉求。如果美俄达成交易,德国的处境将会非常尴尬。
首先,因为这场战争,也因为与美国为首的政治和军事联盟同进退,德国参与所有针对俄罗斯的制裁行动,为放弃俄罗斯相对廉价的能源付出昂贵的代价,自断一条胳膊。其次,在对华问题上,德国不仅没有从自身国家利益出发,平衡国际关系,而是在损害自身国家利益的情况下,推行所谓“基于价值观”的外交政策,在很多领域配合美国。例如,它坚持认为中国在帮助俄罗斯打乌克兰,全盘接受美国的中国威胁论,疏远中国市场。这等于在断自己的另一条胳膊。最后,特朗普与普京未来可能达成的任何交易,大概率只会是华盛顿与莫斯科,而非欧洲与俄罗斯的利益交换。如果俄罗斯真的对欧洲构成威胁,这个威胁应该不会因为俄美的勾兑结果而消失。
美国虽牛,但俄罗斯却是搬不走的邻居。德国和欧洲今后将如何与俄罗斯相处?又如何与“侵略者”和“战争罪犯”普京打交道?到头来,德国很可能是鸡飞蛋打:既没脸收回拒绝俄罗斯能源的承诺,又无力最终确保乌克兰的领土完整。
另一个让德国非常担心和纠结的事情,就是美国自奥巴马以来,已将战略重心从欧洲转向亚太地区。德国政府虽然一再强调自己在欧洲和国际事务中要有“领导担当”,可美国一旦抽手,柏林肯定抓瞎。关于这点,我们从阿富汗撤军这件事上就能看得非常清楚。
德国政治精英很清楚特朗普的善变,也了解美国是个难伺候的盟主,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却依然保持谦卑、顺从。是出于无奈?还是愚忠?还是侥幸?德国的对美态度,容易让人想起明末年间文学家冯梦龙笔下的那位奴仆杜亮(《醒世恒言》第三十五卷“徐老仆义愤成家”)。他的主子萧官人虽然书富五车,句高千古,却恃才傲物,性子严急,喜欢迁怒于下人。院内的奴婢几乎都被他打跑了,偏遇杜亮不离不弃,甘心受罚。他的远族兄弟社明见状,劝他赶紧另择家主,重谋出路。杜亮却答道:“古语云: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
最后,杜亮被主子的拳头棍棒打得卧床不起,捱了两月,呜呼哀哉!
当然,美国对盟友自然不会像萧官人对杜亮那般残暴,但为了美国的国家利益而抛弃盟友这事,它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作者是德国时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