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AI宗教下的牛马和奴隶

先说一个关于Chang Ying的故事。

读大学时,历史系老师布置作业,材料是史学家希拉丽·J·贝蒂(Hilary·J·Beattie)的英文著作《中国之土地与宗族血统》(Land and Lineage in China: A Study of T’ung-ch’eng County, Anhwei, in the Ming and Ch’ing Dynasties),借以探究明清地方大宗族的经济思想,包括他们如何确保财富和权势的代际甚至世纪传承。

我对儒家、宗族、士大夫等概念有一些文化认知,例如士绅阶层,不会直接用英国人的gentry去理解;起码看到Anhwei、T’ung-Ch’eng,知道是安徽和桐城。所以作业完成后还挺满意的,只是有一个大空白:笔下最主要的研究对象Chang Ying究竟是谁?中文名是哪两个字。提醒一下:那是还没有谷歌的上个世纪,上中文图书馆大海捞针,三天三夜也未必有答案。

毕业好多年后,这事也就渐渐淡忘。直到千禧年在巴塞罗那的媒体大会上,听谷歌代表推介他们的搜索引擎神器,很是惊艳,回来后开始频密采用。然后某一天,突然想到Chang Ying,用几个关键词搜索一番,才知道原来他叫“张英”。    

过去的记者,在采访或写稿前,经常得上资料室翻查剪报,因为单靠记忆很容易出错。但自从有了谷歌,也就基本告别资料室。

被AI碾压的搜索引擎

然而,花无百日红,这两三年间,人工智能(AI)横空出世,谷歌终于遇上大对手。

日前在报馆上北京清华大学陈昌凤教授的AI课,在她分析从搜索引擎优化(SEO)发展到生成引擎优化(GEO)意味着什么时,突然又想到张英,便一心二用,和ChatGPT对话起来。

我先是问它是否知道Chang Ying?它给了四个可能人选,有一个还是本地电视剧里的角色,但也有清朝的张英。然后应我的要求,提供生平事迹、个性、声望、成就等等,还主动问要不要张英的一些格言、教诲之类的。我让AI告诉我他有什么诗文和著作,AI便介绍好一些,包括中文文句摘录,时人与后世的评价等。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家书家训,还主动问我要不要译成英文。生成之后,又主动提议“不如整理成一本精美的双语PDF小册,作为参考书,还方便阅读”。我回复“那会很有帮助”,结果它根据家庭和睦、节俭、自律、谦让等等美德,将语录分门别类……就这样又几个来回,连张氏家族好几代有功名在身的子孙,都帮我一一列出。到问我是否要画出家族树(family tree)时,我已有点小感动,跟它说够了、太感激了。

我特地用几个“主动”,来凸显AI“乐于助人”的态度。显然它已大不同于纯工具的搜索引擎,而是能互动,还超主动,会猜想你可能需要的内容,外加满满的情绪价值,难怪有青少年开始寻求它的慰藉,甚至情不自禁……

回到信息获取的效果,无论你把搜索引擎设置到有多“个性化”,它都会被AI绝对碾压。例如为了写这篇稿子,我在谷歌上,试着只输入“Chang Ying”两个字,结果打开整10页也没能找到这位清朝大臣。更无语的是右边的商业推荐,给的竟是遥远纽约州一家叫Chang Ying的中餐馆。

谷歌肯定很渴望延续固有的盈利模式,无奈迫于形势,最终也得把AI的答案置顶。但这一招是自掘坟墓,有了即时答案,往下搜索,长时间停留的人就少了。谷歌是有自家的Gemini,但这条AI赛道极其拥挤,绝非它一家独大。

AI打败搜索引擎,对于用户来说不一定是好事。过去,你得多打开几条搜索结果,多读一些内容,由此顺带收获额外的知识点。就像小时候上图书馆,原本只是要搞懂一两个未知,却也因为浏览,知识面会越拓越宽。但如今,几乎所有人都有AI小助理,任何疑难弹指间就有解答,会否变得被动?曾经的求知欲望,很难不大打折扣吧?

未来世代,还须要上大学吗?

苹果最近发布最新Pro3智能耳机,这小东西竟能实时翻译多个语种!我第一个念头是:今后还会有人愿意学外语吗?

已离开OpenAI的联合创始人、首席科学家伊利亚·苏茨克韦尔(Ilya Sutskever),6月在母校多伦多大学发表一场意味深长的演讲,预测AI终将全面匹敌甚至超越人类的能力,做人类所能做的一切工作,并警告文明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演讲基调是严肃的,但没有太悲观,主要还是鼓励同学迎难而上,去克服各种AI危机。只是不少年轻人听后,都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们或许是最后一批上大学的世代了。

回想初遇谷歌的那些年,我主要是兴奋、期待的。后来甚至羡慕新生代,认为如果有正常的求知欲,少刷短视频,他们20岁时的知识存量,肯定比我30岁时还多;也相信因为有了谷歌,通识、通才,以及所谓的斜杆人生才变得越来越普遍;并借用“均富”这个词,称此为“均知”年代,大家往后要比拼的,更多是情商、创意和思考力。

AI宗教降临后,则更多是忐忑不安。因为它的颠覆性比起搜索引擎,不知要乘上多少倍。短期或表面上看,是赋能我们,但长远、深层的效应更可能是限缩。当年谷歌不过是让小小的资料室无用武之地;AI呢?会否让大学的开办,从此失去意义?

人还须要储备知识吗?这个大哉问,且让高明者去思考吧。普通人最感切身的,还是自己会否被AI取代的问题。

先看看职场新鲜人。去年本地五所公立大学的毕业生,在半年内找到全职工作的比率再度下降,理工学院的情况也类似。《纽约时报》上个月报道,美国失业超过六个月者,比率是三年来最高的。更惊讶的是,增加最多的竟是有大学教育背景者,猜想这里头,多少有AI在起着作用。

路透社与益普索近期发布民调数据,显示71%美国人对AI可能导致大规模永久失业感到强烈担忧。这道提问,在两年前的调查并没有触及,显然焦虑是近一两年才集中爆发的。

AI加剧内卷,无人可以幸免

和自动化浪潮淘汰大量蓝领岗位很不一样,AI反噬的主要是PME——专业人士、经理和执行人员阶层。律师、医生、会计师、建筑师、理财专家……几乎没有一个专业有防护栏。当然AI不会赢者通“吃”,而是原本聘用100个律师的律师楼,同样的业务量,未来可能只需一半人手就够了。同样逻辑,法官不也能减半吗?一些案件可能涉及伦理、道德等人性的思考,但就公平性、效率、成本来说,AI自有优势。如果对审判不放心,那让10个AI集思广益如何?

检视我自己的媒体老本行,外国早有电视台推出AI主播,或电台让AI值班,连报纸都有全AI生成的了。陈昌凤教授上课时,讲述了一则奇闻,说中国有个人每天让AI早午晚写三篇稿子,再用软件每篇几百通群发给报馆,“硕果”是今年至今已有五六百篇见报!我很同情被骗的报人同行;然后想,倘若自己也是不知情的读者之一,搞不好也会飚脏话,因为大把宝贵的阅读时间,都被这个无耻家伙耗掉了!

AI不只动了用脑者的奶酪,也侵占艺文领地,像作诗画画对它来说,已是小儿科。朋友参与主办一项创作比赛,私下跟我说,怀疑收到的作品有AI的润饰,却苦于无从辨别,也不知如何是好。    

澳大利亚电影《同甘共苦》里头有一对男同性恋角色。片子最近在中国上映,其中一人竟被AI替换成女性,引发批评声浪。就几天前,好莱坞一众大牌气急败坏,演员工会发声明狠批,还上街示威,矛头全指向一名新近蹿红的新人蒂莉·诺伍德(Tilly Norwood)。理由:蒂莉是“没有生活经验、情感、由盗版表演训练而成”的AI演员。有人指让她签约、出镜是对表演艺术的玷污;有人则直白一些,说她就是来抢饭碗的。

一直有这么一种论调:放心,不是AI取代人,是会使用AI的人取代不会的。但必须指出,就算你不是拿到解雇信的那个人,也不会轻松。原因是AI为你省下的那几小时空档,并不归你所有,而更可能被老板安排的新工作任务填上。再有就是“内卷化”,例如打工族都会被要求精通AI、用好AI,因而拼命学习,到头来还是无止境的军备竞赛,以及更痛苦的优胜劣汰过程。

还有人认为,AI动不了或不屑动的,是体力活,因而职场上的牛马总可以被幸免吧?其实AI也有牛马,它们结合机器,专干标准化、重复性高的工作,并且可以几乎没有边际成本地大面积铺开。结果可能更悲催,即让真人牛马变得更“牛马”,永远被压榨,难以翻身。

人干坏事 vs AI干坏事

在未来新世界,说人们的生活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像有更多时间投入琴棋书画中,或做义工造福他人,我觉得都想太多了。至于美好到难以置信的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发放,根本就是在忽悠人。     

关于AI的未来,我是偏向末日派的,认为人类终将控制不了这只自己发明的怪兽。当坏人利用它干坏事,不论是欺诈还是在战场上杀人,人类基本没有对策。又或者把假的信息或邪恶的思想加以包装,再借助更强大的GEO以讹传讹,我不认为我们守护得住真相和真理。

而这还是人在干坏事,更恐怖的,是AI进阶到有自我意识,自己就能干坏事!这已不是科幻场景,而是好一些学者的观点和预判,例如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就有“人类终将成为AI奴隶”的大量论述。

总之,我们当然要利用AI,但不能放弃安全、道德的阵地。一味全速冲冲冲,逼得更多人沦为牛马,甚至集体成了奴隶,那将是文明的大倒退,且没有回头、救赎之路。

(作者是《联合早报》编务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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