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佳:历史的目击与救赎

9月3日中午,我在电视前看完中国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阅兵直播。整齐划一的方阵、呼啸而过的战机、高精尖的无人作战武器,冲击力不言而喻。浏览国际媒体评论,有解读为中俄朝伊联合抗美“秀肌肉”,也有警惕对台海乃至整个区域的武力威胁。微博上,对政治无感的普通中国网民感叹:“实力杠杠滴,才有好日子。”

关掉屏幕,我走进武吉士的电影院,观看另一个引发热议的抗战作品《南京照相馆》。出乎意料,这部讲述小人物故事的电影,带来的震撼更甚于宏大的阅兵。

影片背景是1937年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沦陷后,侵华日军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故事取材于真实事件:几个普通人在战乱中躲进照相馆,为了活下去,替日本摄影师冲洗照片,却意外发现并竭力传出日军暴行的铁证。两个多小时,放映厅从鸦雀无声到抽泣渐起。影片结束时,许多人和我一样,等到演职员表全部播完才缓缓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痕。

叙事手法克制,没有过多渲染残忍的镜头,也没有慷慨激昂的控诉。我最难忘的,是结尾一组蒙太奇画面:昔日可爱的孩童,矍铄的老人,恩爱的夫妻,南京城平凡又幸福的烟火气,被胶片定格。镜头一转,已是铁蹄下阴阳两隔生灵涂炭的人间炼狱。

胸口涌上的,除了愤怒之外,更多却是对和平的珍惜。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极右翼声音不断抬头的世界:短短半年内,德国极右选择党大选得票第二,成为联邦议院最大反对党;日本参政党打出“日本人优先”的口号并赢得创纪录席位。在全球加速右转的晕眩下,“铭记历史”这几个字,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重要。

记得上一次被这个主题深深触动,是2017年在麻省理工学院访学时。当时,学院的国际政治学者珍妮·吉耶曼(Jeanne Guillemin)刚刚出版《隐匿的暴行:细菌战、东京审判和美日交易(Hidden Atrocities: Japanese Germ Warfare and American Obstruction of Justice at the Tokyo Trial)》。她知道我来自中国,默默在我桌面放了一本,希望我能帮这本学术著作找到更多读者。

这本书在美国学术界填补一个空白。它曝光冷战背景下极为现实的政治交易,揭示日本战争罪行为何在二战后被隐瞒:美国为了获取日本生物武器研究成果,与战犯达成秘密协议,用实验数据换取免罪,阻止国际法庭的彻查。

可惜的是,专著虽在学界引起反响,却没能走进大众视野。吉耶曼教授曾希望我能在主流媒体写一篇专栏,把这段历史推向公众。但那时(现在依然)的美国新闻几乎被总统特朗普占满,关于国际历史的冷门选题显得缺乏由头。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北京大学戴锦华教授所说的:在西方话语体系里,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亚洲历史,常常被认为“不具备资格”。“南京大屠杀没有‘技术含量’,不特殊、不值得书写。奥斯威辛的秩序、效率、现代技术才是恐怖的,广岛长崎一颗炸弹毁掉几十万生命才是值得被铭记的。”她话中令人刺痛的现实,使我理解吉耶曼教授的孤独。

同样在波士顿那段时间,为了采访科幻小说《三体》在西方的伯乐——美籍华人作家刘宇昆,我阅读不少他的科幻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部中短篇小说,《终结历史的人》(The Man Who Ended History: A Documentary)。

故事设定极富想象力:一位日裔女科学家发现一种“桐野粒子”,人们可以借此“观测”历史上某个片段:不是“穿越”,而是成为唯一的目击者。代价是,一旦观测过,这段历史就会随之消逝,再无法重现。换句话说,目击者既是见证者,也是摧毁历史的最后一人。

刘宇昆把这项技术用在解密日本731部队的暴行上,幸存者的后代得以“亲眼见到”当年真相。小说读来沉重,而它真正的锋刃在于隐含的提问:在一个遍布否定主义者的世界里,如果历史只能被见证一次,要如何守护真相?

刘宇昆坦言,这部作品写得痛苦。动因之一,是他读了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以及她最终因抑郁自尽的命运。他意识到,日本侵华历史往往被拒绝进入西方主流话语,甚至遭到极右翼的彻底否认。《终结历史的人》初完成时,不少编辑担心“引发争议”而不愿发表,最后只刊在一家小众杂志上,几乎无人问津。几年后刘宇昆决定公开提供免费下载,只希望更多人读到。

作为一个厌恶宏大叙事的人,我一直本能地排斥民族主义口号。但在《南京照相馆》放映厅,看到孙中山手书“天下为公”牌匾被屠城日军粗暴涂改成“亡国之君”,泪水仍然夺眶而出。那一刻,我似乎共情戴锦华教授所说的:“每一次关于战争的讨论,都把我逼成一个民族主义者。”

也在那一刻,真正理解刘宇昆在小说初稿开头引用的那句诗——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写道的:

“没有历史的人,无法从时间获得救赎。”

(作者是《联合早报》视频编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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