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以色列政府在时任总理沙龙(Ariel Sharon)主导下,实施被称为“单边脱离”的计划,决定从加沙地带撤出全部21个犹太定居点和以军驻军,结束长达38年的直接军事占领。那一年,我正在大学学习阿拉伯语,每天收看中东新闻是我们训练专业能力的方式,而电视中反复播出的撤离场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以色列士兵强行将愤怒的犹太定居者拖离,年轻人阻拦军车,砸玻璃、烧轮胎以示抗议,妇女又踢又叫,抱着孩子在地上打滚,甚至有人威胁自焚。
撤离的背景,是以色列在经历两次巴勒斯坦大起义(Intifada)后,对于控制加沙的战略反思。从1967年六日战争开始,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维持军事管控、兴建犹太定居点,持续了近40年。同时,定居点面临不断的武装袭击,日益成为以色列的安全负担。沙龙政府决定撤出加沙,实质上是对这段历史的清算:占领没有带来安全,只带来财政枷锁、外交困境和内部道德撕裂。沙龙称撤离是“痛苦但必要的”,并呼吁反对者“攻击我,而不是那些执行命令的士兵”。最终约8500名定居者被迁出。虽然这一撤离行动赢得一些国际肯定,但也遭遇以色列国内民众的强烈反对,极右翼分子甚至发出暗杀沙龙的威胁。这种社会民族心理的撕裂,为如今焦灼的局势埋下隐患。
令人遗憾的是,2005年的撤出并未结束冲突。2007年哈马斯通过武力控制加沙,自此与以色列的敌对状态加剧。以色列保留对加沙空域、水域、出入境口岸与电力的控制,加沙仍在事实上的“封锁”中苦苦挣扎,成为周期性爆发冲突的火药桶。国际社会虽频频呼吁和平,但从未有力地介入解决结构性矛盾。
2023年10月以哈冲突爆发,哈马斯的袭击被以色列视为国家安全的重大挫败,促使它重新考虑最极端的选择——重新全面占领加沙。一些军事战略分析者认为,这不是一次草率的政治动作,而是以色列在结构性压力下的“理性选择”:在国际秩序无法提供有效安全保障的前提下,国家只能依赖自身武力恢复威慑。但问题是,这种冷酷的“理性”是否真能带来安全?又是否忽视了历史给予的警告?
重占的成本显然不容忽视。首先是军事资源透支,以色列国防军高度依赖预备役人员,当前已有多次部署记录,部队出现疲劳与心理创伤迹象,甚至发生自杀事件。其次是多线作战的战略负担,以色列同时面临来自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也门胡塞武装等多方向的安全挑战。接管加沙城的计划在国内也遭到多方质疑,包括以军参谋总长埃亚勒·扎米尔和摩萨德情报局局长戴维德·巴尔内亚在内的多名高官,都表达了担心,警告这一计划将危及人质安全,分散战略资源,使以色列陷入长期低回报的军事泥潭。
尽管内坦亚胡政府声称,当前的军事行动无意于全面接管加沙,而是采取“有限占领”策略:控制道路、口岸、关键设施,遏制哈马斯活动,却不会承担治理责任。这种“只控制、不负责”的碎片化方案,试图用最小成本维护最大安全。但它带来的后果是可以预见的:治理真空将助长新一轮极端势力的兴起,人道灾难将加剧区域动荡与外交孤立。这种策略不过是权宜之计,本质上是用短期战术延缓长期失败。
另外,2026年以色列全国大选将至,战略延续性成为难题。当前总理内坦亚胡的执政联盟支持率下降,即使重占行动启动,若未来政府转向,也可能出现战略烂尾,重蹈2005年撤离后混乱的恶性循环。
从1967年到2005年,以色列对加沙的控制一直伴随双方士兵与民众的血与泪,历史早已证明:军事占领从未能真正消灭敌人或带来和平,只会制造下一次爆炸的温床。20年过去,历史的前车之鉴似乎再度被战火硝烟所掩盖,重新接管加沙无疑是一颗代价高昂的战术止痛药,无法治愈以巴问题的沉疴宿疾。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