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集中营对垒劳改营

这场文化战争反映西方在二战后建立的基本文化共识,已然难以为继,两种极端的“觉醒”,加上如今欧美社会不少年轻人悄然重燃对基督教的热情,说明二战后的文化反思,自身正面对另一次反思。

口无遮拦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善于用夸张的言语挑衅政治对手,还经常辱骂敌视他的主流媒体是“假新闻”。他的敌人也不吝还击,最常攻击他独裁专断,也最喜欢用“希特勒”“纳粹”来形容他。著名左派记者和历史学者阿普勒鲍姆(Anne Applebaum)去年便在《大西洋月刊》撰文,指责特朗普所使用的“去人性化语言”让美国政治堕落,是集希特勒、斯大林和墨索里尼三位一体。

特朗普被叫作“纳粹”或许还有政治脉络可寻,但撰写《哈利波特》闻名全球的英国女作家罗琳,同样被冠上“纳粹”的帽子,就让人匪夷所思了。罗琳坚持女权,反对所谓的“跨性别女性”(绝大多数是性变态的男人)使用女性专有空间如女厕、更衣室,而成为自诩进步派的“性少数”(LGBTQ)激进分子的头号公敌。他们指控拥有舆论影响力的罗琳歧视“跨性别女性”,是不折不扣代表“仇恨”的纳粹分子。

政治是文化的下游,要理解当下的政治矛盾,就必须溯源上游。西方特别是美国鏖战不止的文化战争,或是一条有用的线索。单纯用自由保守、左派右派这类传统标签,已不足以充分解释当下的战场。美国文化战争最突出的矛盾,应是围绕“觉醒”(Woke)这个现象展开。它原是极左激进主义的意识形态,信仰者自认站在众人皆睡我独“醒”的道德高地,居高临下要用棍棒把沉睡者赶上天堂;最典型的战线莫过于性别政治,彻底否认生物存在雌雄两性的事实,所高举的彩虹旗颜色,就因为忙着代表各类不断涌现的“自我认同性别”而跟着增多。

在某种意义上,这场文化战争似乎是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教训的一次清算。今年是二战结束80周年,有历史学者把二战视为一战的下半场,终于解决持续近半世纪的国际地缘政治矛盾;也有学者形容二战对文明的破坏程度,不亚于1618年爆发的欧洲三十年战争,尽管奠定了现代民族国家和国际关系规范的威斯特法利亚体系,却也对西方文明造成历史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当下的文化战争,似乎正是二战后PTSD的体现。

说起能代表二战的具体形象,“纳粹集中营”无疑最广为人知。600万犹太人被有计划地用工业化手段杀害,催生了“种族灭绝”(genocide)这一新词,也激发“永不再犯”(Never Again)这一深刻的历史教训。纳粹主义的正式名称为“国家社会正义”,跟共产党主导的“科学社会主义”,在意识形态光谱上各居一端,势不两立。但两者同是西方自由主义主流文明的异端,在敌视个体方面沆瀣一气,均推崇抹杀个人价值的集体主义和极权政治。

对纳粹现象有所研究的加拿大著名心理学者彼得森(Jordan Peterson)指出,西方对二战历史的反思,使得他们对极右意识形态有清晰的认知和高度的警觉。就算在强调绝对言论自由的美国,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虽然不被禁止,集中营却让它们沦为被鄙视的政治立场。但彼得森也质疑,西方对极左意识形态的威胁,却缺乏同样的警戒线。对比纳粹的集中营,共产党政权有惨无人道的劳改营,在苏共和大陆政府(还不包括其他共产党政权)治下遇害的平民人数,绝对远超纳粹德国。

除了对极左意识形态反对个人自由的专制本质基本无知,西方对二战的反思,恐怕也产生意想不到的反效果。由于纳粹和法西斯都强调极端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二战后的西方社会潜意识,因而也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产生抵触心理。鼓吹资本和人员跨国界自由流动,有意无意削弱国家主权的全球化运动,或可视为这一反动的产物。

特朗普主张建立边境墙恢复国家主权,罗琳主张男女有别回归文明常识,在深层次的文化意义上,正是对战后左派解构主义要瓦解一切差异,把真实世界虚化为能根据主观好恶而随意改变的“诠释”,最终否定存在本身的有力抵制,因而都被指控为纳粹。但是另一股同样不容忽视的现象,则是所谓的“觉醒右翼”的崛起。“觉醒文化”原本是极左专属,来自另一端的“觉醒右翼”无疑是针锋相对的结果。作为逆反,他们试图为纳粹翻案,认为希特勒在占领法国后,本打算同英国媾和,反而是英国首相丘吉尔坚持战争。在他们看来,既然被指控为纳粹,就干脆引以为豪。这种用颠覆历史认知来挑衅政治对手的做法,无异于以反智主义回应愚昧,一同跌落虚无主义的黑暗深渊。

显然,这场文化战争反映西方在二战后建立的基本文化共识,已然难以为继,两种极端的“觉醒”,加上如今欧美社会不少年轻人悄然重燃对基督教的热情,说明二战后的文化反思,自身正面对另一次反思。德国大哲尼采在一战前敏锐地意识到“上帝已死”,西方文明的根基发生动摇,虚无主义必然横行,固有的秩序逐一瓦解,包括主导世界地缘政治几百年的欧洲帝国主义。二战结束的80年后,还没有足够的迹象证明上帝“复活”,但持续观察这场方兴未艾的文化战争,或许有助于从崭新的角度,理解诸如全球关税战这类即将改变现状的大时代历史进程。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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