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凌:网络时代的信息贫困化

互联网时代的网红政治与网红治国,一个突出现象就是关于外行与内行的基本常识大受鄙夷。人们不会让一个缺乏资历与认证的外行,来给自己动手术或者开汽车;可是自诩外行业余的网红乃至神汉巫婆般的草台戏子,都要执政治国、统领军警,理直气壮还很得支持。

如果读者觉得本文标题错讹可笑,笔者完全理解。的确,近几十年来,包括互联网在内的信息通讯技术(ICT)日新月异、效用非凡。除了几个国家如朝鲜外,人们可以便捷有效地查找资料,实时而无穷地获取信息,还可以随意发声,图文并茂,轻易获得远近的知音朋友圈。无数的自媒体,将精英主导的传统媒体打得晕头转向乃至溃不成军。人们千万年积累内化而形成的许多行为规范与价值观念,都饱受冲击,大家的知识来源骤然间极大化,无比方便,何来信息贫困之说?

两年多前,在一次“闭门”会议上,开创性的ChatGPT掌门人山姆·奥尔特曼,很诚恳也很简洁地认定,互联网以及人工智能(AI)都不过是新工具而已,既非人类,也不会改变人性;既可以造福巨大,也可能为害不小。笔者深以为然。超级创业网红马斯克,在纵身跳进政治泥沼,乱蹚浑水之前,曾经很睿智地谈过AI与生物科技作为新工具,对人类的巨大益处与可能的祸害;他并不认可个体永生的犀利看法,令人印象尤为深刻。

从工作到生活、从娱乐到家务,网络带来的便利早已不可或缺。不过,与几乎所有的技术进步与新工具一样,互联网并不尽如人意,遑论解决一切问题或者终结人类文明。各种正面负面的效果虽因人因事不同,也因时因地而异,但都是明显而巨大的。其实,从用火、枪炮、蒸汽机、电力电话到汽车飞机、广播电视、基因工程,每一种新技术的功用和后果,莫不如此。新工具的功过大小,不在工具本身,而完全在于人们如何使用;数码技术与互联网以及AI,自然也不例外。

就互联网对普选制民主政治的影响而言,笔者议论过的所谓网红领袖(influencer leader),不过是创新不断的美国的一个悠久常态新版本,即通过领先驾驭最新的信息制造与传播系统,而获得选票民意和影响力。当年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善用广播收音机推进新政,连任四届总统。里根总统更被誉为是精通电视公关术的大众交流大师。如今两度执政的特朗普总统,则可谓互联网时代的网红政治领袖之翘楚。

大有不同的是,网络媒体与广播电视相比,实时、易用还早已“免费”地覆盖全球。其必备的营运规范与权利保障却严重滞后,缺失太多;缺少反垄断与法律问责的约束与调控,基于成本效益的筛选过滤与自我控制,也是薄弱不堪。好似一个肌肉发达、力大无穷、荷尔蒙爆棚却心智未熟、难于自律的少年;又如大路上满是高速跑车,却缺乏交通规则、保险营救与监管追责。

看似自由却是碎片信息

极为自由的互联网,于是带来一个很必然的两极效果。一方面,它系统性地鼓励人们去提供和传播知识,更嘉奖各种创新尤其是雷人唬人的表演言行;给有心有能力也有时间的人们,带来无穷无尽还廉价易得的信息通讯和各种机会,造福无量。但另一方面,忙于生计的普罗大众,很自然地难以具备驾驭和善用互联网的自主能力,他们得到的,大多是一个怪异的信息贫困化陷阱,祸害不浅。民众在反复精准迎合投喂所构成的各自的信息茧房里浸淫沉浮、自娱自乐,日夜饱餐垃圾食品——即看似自由无限、丰富新奇但实际上是惊人地单一而贫乏的碎片信息。网红虚假浮夸但名利双收,网暴匿名狠毒还难以追责,狂人妄人与愚人暴民互为因果又相得益彰。在全球化实时信息的狂轰滥炸之下,似乎遍地都是陷人于坐井观天的深深弹坑,即固化了的信息茧房。

在各个信息茧房之外,许多似是而非的观念甚至谎言,通过免责而廉价的无休止漫灌大行其道,斩钉截铁地劣币驱逐良币,远比书报广播电视更为有效地影响乃至扭曲大众——他们因为信息过载、娱乐至死而早已疲惫不堪、无暇思考。基于冷静理性、逻辑核实与真知常识之上的聪明智慧,也就成了牺牲品。在普选制度下,陷入信息贫困化还常受愚弄与欺骗的百姓,很自然地就用他们的平等选票,促成网红政治,拥戴网红领袖。

这种互联网时代奇特的信息贫困化与愚民化,有点类似于中国四川作家冉云飞笔下“比傻帝国”里人们的言行——在那威权统治的一言堂里,人们不得不比赛,看谁显得更蠢更傻。民主自由的互联网,居然也造成显然不民主不自由的比傻言行,后果是既重要又诡异。

兹事体大,当然不是一篇短文就能说清的。笔者不揣冒昧,继续再抛砖引玉几句。

与传统媒体时代善于操用大众传媒而成为红人的政治领袖不同,网红政治领袖因为互联网特有的奖惩机制,更倾向表演式的网红治国,将竞选与执政混为一谈,习惯性地继续模糊常识事实与宣传做秀的区别。不间断的戏剧性惊悚言行,从竞选时的必要,变成执政时的必须,博眼球成了最大的治国要务。于是,普选民主周期性的交权更新时,党派表演的喧嚣折腾,冲击乃至取代日常治国所必要的无党派循规蹈矩与理性务实。

互联网时代的网红政治与网红治国,一个突出现象就是关于外行与内行的基本常识大受鄙夷。人们不会让一个缺乏资历与认证的外行,来给自己动手术或者开汽车;可是自诩外行业余的网红乃至神汉巫婆般的草台戏子,都要执政治国、统领军警,理直气壮还很得支持。攸关全民、波及世界的国家公权力,很奇怪地似乎还不如司机或者牙医来得重要。

各种领袖性、管理性的工作,素来都是术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在人气网红、富商大款与英明领袖之间,其实完全不存在任何天然等号。在网红政治里,创业赚钱就等于治国高手之类的陈旧迷思,大为弥漫。人们有意无意甚至故意恶意地漠视企业与政府是根本不同的组织,负有不同使命,忘记了经商盈利式治国和政府官营经济一样,都是极为低劣还灾难频仍的。又如,其实比较清廉创新,带领人民领先各国已逾百年的美国政府,遭垄断寡头与各种狂人憎恨,是很自然的,因为可以制衡他们的贪婪与妄为的有效力量再无其他;许多普通百姓视提供各种服务的政府为冗余浪费乃至仇雠罪孽,欢呼明君式的杀伐决断而毁弃官僚的循规法治,只是展示人性中本来就有的威权偏好,与信息贫困化造成的虚假意识结合后,所带来的令人惊叹的丧失自我乃至自害自戕。

一个新颖伟大的利器,必须要有一套能与之合适配套的使用规范,才能造福大于祸害。领先世界的美式互联网,早就应该也完全可以率先垂范,真正健全营运与使用规则。应该像消灭贫穷和文盲一样,去努力消灭信息贫困。在这方面,美国现有的治国武库,其实已经足敷使用;欧盟近年来尝试的一些网络政策,就十分值得借鉴。

作者是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纳恩国际事务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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