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松清:马哈迪的“自古以来”

新加坡的独特性,正因它不是一个“自古以来”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在多元共存、协商与制度构筑中,不断塑形的现代国家——这样的理念,对于一个长年操弄族群情绪的老政客而言,恐怕始终难以真正领会。

本应聚焦治理能力与政策愿景的新加坡全国大选,一度被身份政治的暗流所搅动。然而,就在投票前数日,马哈迪突然于社交媒体上重提“马来土地归属”的旧论。尽管此言论毫无法律效力,但出自一位曾两度主政的政治老将之口,且刻意选在新加坡选举期间发声,时机之巧妙,令人玩味。

马哈迪所谓的“马来土地”,从吉拉岭半岛(Segenting Kra)延伸至廖内群岛(Pulau Riau),涵盖泰南四府、新加坡及印度尼西亚诸多岛屿,皆被视为“失土”。他声称“马来人自古以来拥有整个马来半岛”,并将这些地区描绘为“被外族夺走的马来领域”。其语调哀切,措辞煽动,直指马来人的土地“被出卖”,最终将“流落森林边缘”;当中的一句“马来族将新加坡让给中国移民”,尤为刺耳。

这种从“自古以来”出发的历史叙述,其实反映一种以单一族群为中心的领土想像,仿佛历史应当疆界清晰,由马来族群世代掌控,当前多元族群共存的现实,则被视为历史偏差。

这种论述忽略东南亚的复杂历史结构:马来世界自始便是一个多族群、多语言与多权力中心交织而成的动态空间。新加坡自19世纪即为英国殖民地,20世纪后更发展为区域移民与贸易枢纽,国族建构并非缘于单一族群“失地”的结果,而是在殖民历史、族群协商与现代国家建构的多重交错中产生。刻意将这一历程简化为一场“祖地被夺”的剧码,不仅错置历史脉络,也掩盖复杂的多元成因。

我们该如何理解马哈迪此番言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反映马国部分马来族群的焦虑:在城市中被边缘化,教育资源失衡,阶级流动受限,族群主体性也面临危机。然而,这份焦虑不应被转化为排外情绪,而应引导向政策与制度层面的反思。

但对熟悉马哈迪者而言,他这类历史叙述更像是一种稻草人式的谬论:将当前的结构性问题归咎于“外族入侵”的历史仇恨,以淡化政策失误与自身责任。他指控外族移民“夺走”新加坡,却不提自己执政期间与华人商界密切合作,甚至仰赖非马来族群以维持政经平衡;他批评土地被出卖,却避谈土地寡头化与财团垄断,正是在他主政时期加剧的。如今只提“自古以来”,却始终未指出具体的改革路径,反只留下“民族受辱”的空泛哀鸣。

若将这些言论置于此次新加坡选举的脉络中,更能看出当中的政治算计。他重新挑起历史争议,刻意将新加坡华人标签为“外来者”,借此加强以族群与宗教为中心的身份政治论述,试图将新加坡的现代化成就,说成是马来民族的历史损失。这种说法借由模糊历史与现实的界线,将国族荣辱,简化为族群对抗的零和游戏,不但忽视新加坡建国的历史纵深,也抹煞各族群对国家建设的共同努力。这是借历史之名行分化之实的话术,挑动的正是多元社会最敏感的神经,出现的时机显然别有企图。

这个马国版的“自古以来”,表面诉求民族命运,实则把历史简化为领土与血缘之争,漠视现代公民在制度中参与的能动性。

历史从不属于任何单一族群,国家亦不应沦为静态的血统叙事,而应建立在公民共同承担未来的制度契约之上。新加坡的独特性,正因它不是一个“自古以来”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在多元共存、协商与制度构筑中,不断塑形的现代国家——这样的理念,对于一个长年操弄族群情绪的老政客而言,恐怕始终难以真正领会。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多媒体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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