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锐:饥饿的意义

有越来越多评论者提出,海凡可能是马共文学的一把手,甚至是马共队伍中硕果仅存的有工具和能力挖掘的人(黎紫书语),这是相当高的称誉,也是更大的期许。海凡以更为高超的写作手法来强调文学性。我始终以为,通过有情感有温度的文学作品來反思马共岁月,比起回忆录等历史文献更加有感染力和震撼力,也让我们更珍惜目前所拥有的无须经历饥饿的和平岁月。

1976年,我才刚三岁,他已经走入了山林,然后一待就是13年。近50年后,他告诉我回忆起当年的山林生涯,最刻骨铭心的竟是一个饥饿。

是的,他是海凡,当年才23岁就从岛国新加坡出发,投身马来半岛山林。当时中南半岛已经赤化,左翼思潮汹涌澎湃,骨牌效应说不绝于耳。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中,他毅然决然选择投入雨林的反抗之路,加入马共领导的游击战争长达13年。最吊诡的是,从新岛出逃偷渡至吉隆坡的当日,却是恰逢毛泽东逝世的号外刊发那天。这一关键的历史转折与他命运最重大的决定猝然迎个正面,完全揭示历史的嘲讽与戏剧化。

那天我在英文书店书吧Book Bar与已然进入古稀之年的海凡对谈,谈他的入山出山(他更喜欢称为出入雨林)以及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可口的饥饿》英译本Delicious Hunger(程异中译英,获英国笔会翻译奖、入围夏白芳翻译文学奖),仿佛跟随他踏上一条匪夷所思的出世旅程。其中最令满室观众无法想象的,是旅程中无远弗届的饥饿状态——而且还不止于一种饥饿,而是两种:半饥饿与全饥饿。

所谓“半饥饿”,是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状态,一种永不满足的感受。作为前马共游击队员,海凡描述在20世纪70至80年代雨林隐匿期间主要以木薯为主食。与其他丛林游击队员的生活相似,他超过90%的时间是处于半饥饿状态,主要依赖木薯和未熟的香蕉填饱肚子,严重缺乏蛋白质。每年仅有一次在春节时能够吃到米饭,而且只是毫无配料的白米饭,就已经“香得不得了,因为饥饿”。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们通常食用的是10年前同志埋下的米,而不是得到的新米,原因是为了确保在未来被围困和断粮时,仍能有埋藏的米让他们继续战斗。果然,当他们后来走出山林,留在山林地下的米竟然还可以维持10年的战斗。听罢,我一直还在心里嘀咕着那些至今仍深埋山间、他们当年宁愿挨饿也舍不得吃的珍贵米粮。

那“全饥饿”又是一种怎样的极端状态呢?可以说就是“完全饥饿”,而人就进入近乎神智错乱的边缘。海凡描述曾背负五六十公斤的补给下山,长途跋涉为另一支部队运送物资近一个月,通常在10天左右粮食便会耗尽,进入全饥饿状态。此时,饥饿反而吞噬他自身,同行者除了无法克制地不断讨论美食(例如不断炫耀曾经吃过的最好的炒粿条),周围每一株植物甚至每一个人都转化为可能的食物。思维在缺乏逻辑的情况下已无法对何物可安全食用、何物可能致命进行理性化解析,甚至想方设法自我说服有毒的都是可食的,看到任何东西都会自问“能不能吃”,直到说服自己“那可以吃” ——此时除了填补饥饿此一原始需求外,别无他顾。因此,部分队友因误食毒蘑菇或植物等而中毒身亡。

无法想象的饥饿感受

我一直以为,饥饿可以是生理、心理和精神上的三种状态——生理的饥饿当然指的是腹中的空虚,想望的是具体的食物;心理的饥饿则是内心对情意情绪方面的迫切期盼,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就包括第二到第四层的“安全需求、爱与归属需求、尊重需求”;而精神上的饥饿就是更高层次的思维层面的渴望,也是马斯洛第五到第七层的“认知需求、审美需求、自我实现需求”。三者的关系是什么呢?是相辅相成,此消彼长,还是循序渐进呢?更具体地说,山林里挣扎求存的游击队员,或许都可能同时经历三种难熬的饥饿——包括生理上的半饥饿与全饥饿,心理上对生命安危的惶恐与不被外界社会所接受的愤恨,以及精神上对理想和主义无法实现的怨懑。那究竟是哪种饥饿最为难受?是否在切身的果腹欲望面前,其他两种饥饿都只能靠边站?三者叠加以后的饥饿,恐怕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铺天盖地的空虚吧?

那天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小书吧里头,听众里除了一两位前马共队员,大概无人能想象真正的饥饿是什么感受。或许大部分听众只是饥渴地猎奇,希望得知更多有关雨林游击队的生存方式,例如如何储藏米糖(利用涂满麻树树脂的铁桶埋入地下)、如何处理队伍的伙食(也有野地的中央厨房)、如何辨识植物的毒性(野生植物的叶子和果实若是酸的,基本无毒可食,而甜、苦、涩的要特别谨慎,除非有流传下来的经验说可食,否则不可妄动)。

阅读海凡荣获《亚洲周刊》十大小说殊荣的小说集《可口的饥饿》,经常让我惊异不已,更心情澎湃激荡地看到饥饿的具象化和抽象化。随即而来的是一连串更多的疑问,例如海凡到底在雨林里如何写作?雨林之中和之前的书写内容与风格有什么不同?饥饿怎么可能可口?他是如何获取、运输和储存粮食的?经过30余年,再重新回忆、书写、出版并公开讨论自己在雨林的日子,他心底真正的感受如何——是缅怀、埋葬还是庆幸有过刻骨铭心的一段岁月?经历13年磨难,他如今如何看待生与死,以及极端的艰辛和饥饿?甚至,他未来的书写除了披露/重述雨林游击队生涯,还可以是什么样貌?

这些问题在对谈会上有些有了解答,有些还在酝酿、思索。我们看到爆满的中英巫印各种源流的听众,听海凡以华语娓娓道来(是的,华语正是当年雨林里的“官方语言”,所以还是要尽量回归原汁原味),看投影的即时人工中英翻译,还有读者写了满满两页的读后感,更有也曾走入雨林的战友前来支持。海凡活灵活现的笔下书写和口头阐述,都令我们穿越时空、进入充满未知的雨林,感受饥饿的文字,再归来时竟似有人间已百年之慨!

复刻雨林中的田野印记

目前,有越来越多读者和评论者提出,海凡可能是马共文学的一把手,甚至是马共队伍中硕果仅存的有工具和能力挖掘的人(黎紫书语),这是相当高的称誉,也是更大的期许。过去的阅读印象告诉我们,马共的文学创作较多是以冷酷、血腥甚至僵硬的历史记录或个人回忆录为主,具有文学深度和书写高度的作品屈指可数。在海凡之前有同样出身马共的作家贺巾(林金泉),但作品多集中于历史小说。其他以马共为背景的写作,甚至可说大多是历史大于小说,或显得表面与浅薄。还有好些没有山林经验的作家,期望以访谈和想象来创作马共背景的作品,却只能凸显身为局外人的隔靴搔痒、缺少灵魂。

海凡则是以更为高超的写作手法来强调文学性,以细腻的笔触、生动描绘森林中剑拔弩张却又极其压抑的生活,包括理想、友情、亲情、爱情,甚至性生活,让读者仿佛进入山林鲜为人知的故事之中。例如《可口的饥饿》其中一篇短篇小说《猎物》,表面写游击队好不容易猎得的三种猎物:黄麂、黑熊和鼠鹿,但每一样猎物实为借物喻人,指涉故事主人翁难以启齿的情景,如狗熊母为了寻觅熊仔回头,结果被游击队员击毙,正当大伙因为可以分得美味熊掌欢天喜地之时,唯独女兵忆起和亡夫所诞下的孩子,因无法在战斗环境育婴而被迫送出农村给群众抚养。如此委婉却又深刻的手法,更是令人玩味不已。同時,海凡还涉猎散文和小说两种文体,堪称填补马共文学创作的空白,让马共书写更加富有情感、人性和多种的可能,不再仅仅是时代悲剧与游击杀戮的代名词。小说集的附录《游击风物》还把山林里头游击队使用来觅食、猎物的山猪吊、销毁脚印的扫路棍、取代拐杖的“铁脚”、储粮的饭咯和藏粮铁桶、烹饪的火炉墩、煲钵等都图文并茂地展示出来。

我始终以为,通过用心书写、有情感有温度的文学作品來回顾历史、反思马共岁月,比起回忆录等历史文献更加有感染力和震撼力,也让我们更珍惜目前所拥有的无须经历饥饿的和平岁月。

俱往矣,那个为理想而燃烧热血甚至牺牲自我的马共岁月,终究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淹没。1989年,随着马共与泰国及马来西亚政府签订合艾和平协议,停止武装斗争,解散部队,海凡得以重返社会。为了安顿生活,他多年按下深刻的上半部人生记忆,直到21世纪后才以辛羽和海凡两个笔名,小心翼翼地踏入新马文学的版图,重拾文学之笔,修改雨林中的故事雏形,再次复刻雨林中的田野印记。

从1980年代到新世纪,从马泰边境到狮城都市,有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以后,他的创作更可以兼顾宏观和微观,也更好地跨越个人与时代,并整合历史与生态,勾勒出具有人文地理与政治意涵的马共风物。他为读者留下独特的岁月和生命经验,拓展人们的阅读经验,展现历史的担当以及文学的意义。

作者从事语文教育和本地文化研究,也是新加坡华语资料库首席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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