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靠竞争性选举和称职的技术官僚并不能维持民主，制度才是关键。当法治受到侵蚀、异议被压制、大学和媒体失去独立性时，经济也将步履蹒跚。对于了解制度与经济稳定之间关系的土耳其人来说，伊马姆奥卢的入狱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免职则表明埃尔多安政权不愿通过民主手段实现变革。
12年前，我发表过一篇质问“土耳其为何反抗”的评论文章，当时的情况是示威者涌上首都伊斯坦布尔街头保护准备改建成购物中心的盖齐公园（Gezi Park）。如今他们又回来了，不是为了树木或绿地，而是为了回应多年来的法律废弛和日益严重的专制主义。和当时一样，抗议活动反映了人们对土耳其民主体制持续瓦解的日益深重沮丧感。
3月份，曾两度在地方选举中击败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的伊斯坦布尔市长埃克雷姆·伊马姆奥卢在计划宣布参加2028年总统选举的当天被捕。对他的指控，包括受贿和滥用职权，则被谴责为出于政治动机。人们普遍视伊马姆奥卢为总统埃尔多安的最有力挑战者，反对派领导人认为他的突然被捕绝非偶然。
公众对此义愤填膺。从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到伊兹密尔、科尼亚、迪亚巴克尔，全国各地都爆发了抗议活动，人数达数百万之众，而对其中许多人来说，这已不再是一个人或一个法院判决的问题，而是关乎一个已失去自身合法性的政治体制。回荡在土耳其各地的问题，是这个国家的专制滑坡是否终于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对于那些仍记得2013年盖齐公园抗议活动的人来说，画面似曾相识：街头的催泪弹、城市广场上的呼喊声、包围法院和大学的警察。不过，这一次经济才是动乱的核心。2013年时，土耳其仍被视为一个不断崛起的经济成功典范：增长强劲，通货膨胀率徘徊在6%左右，里拉汇率稳定。凭借2000年代初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支持下的各项改革所赢得的信誉，正义与发展党政府依然享有市场和外国投资者的尊重。
但是，这幅美好图景已然破灭。2025年，尽管中央银行最近重拾正统货币政策，但经济增速较低，通胀率仍保持在两位数水平。虽然因多年经济管理不善而流失的部分外国资本，去年开始少量回流，但伊马姆奥卢的被捕再次打击了投资者信心。里拉暴跌，土耳其的风险溢价飙升。
经济表现与体制健康密不可分
与2013年一样，当前抗议活动所传达的深层信息非常明确：经济表现与体制健康密不可分。中央银行和财政部不乏有能力的技术官僚，但如果司法机构被政治化、媒体被封杀、学术机构被围攻，这些“房间里的成年人”就不够用了。外国和国内投资者都会把政治风险当作经济风险来定价，从而推高资本成本。
仅靠竞争性选举和称职的技术官僚并不能维持民主，制度才是关键。当法治受到侵蚀、异议被压制、大学和媒体失去独立性时，经济也将步履蹒跚。
对于了解制度与经济稳定之间关系的土耳其人来说，伊马姆奥卢的入狱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他不仅仅是一位受民众欢迎的市长，还是政治多元化和民主可能性的国家象征。他在伊斯坦布尔取得的全面胜利反映了广泛的变革愿望，而他的免职则表明埃尔多安政权不愿通过民主手段实现变革。
与盖齐事件相比，此次事件的意义更为重大之处，在于抵抗运动的规模和多样性。2013年的抗议活动主要由世俗的城市青年推动，而今天的抗议活动则跨越了社会、世代和意识形态的鸿沟。学生、工会工人、小企业主、保守青年、自由派、老年人和库尔德人在统一的“权利、法律、正义”口号下携手游行。他们的诉求远不止于伊马姆奥卢。他们抗议的，是国家机构被蓄意滥用去将持不同政见者定罪，并固化经济不平等。
当司法被政治化时，持不同政见者就成了叛徒，那些与政权保持一致的人则兴旺发达，而独立的声音会受到惩罚并被边缘化。诸如杀害妇女、教育差距、青年权利被剥夺等结构性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因为公共资源被转用于篡改历史和奖励效忠者。
土耳其模式正在美国国内出现
这不仅应引起土耳其公民的关注，也应引起它的盟友，尤其是美国的注意。事实上，土耳其政府与特朗普政府的相似之处，是显而易见的。与许多欧洲民主国家的领导人迅速谴责对伊马姆奥卢的监禁不同，美国对这个拥有8500万人口的北约成员国的民主制度受损，一向反应平淡。
更糟糕的是，那套过去10年间在土耳其生活过的人们所熟识的模式，正在美国国内出现。特朗普政府一再将矛头指向知识机构，尤其是大学。由于受过大学教育的选民往往倾向反对党（民主党），因此学术界成了替罪羊。对学术自由的攻击、对科学的排斥、对阴谋论的宣扬，这些都是土耳其自2013年以来所见证的体制性腐朽的一部分。
无论是否认利率与通胀之间有据可查的联系（正如埃尔多安所为），还是否定气候科学、篡改1月6日国会骚乱事件的历史、散布有关冠病病毒的错误信息（特朗普就是这样做的），对真相的攻击都是专制统治所必需的。大学不仅是学习中心，也是公共理性的守护者，而没有了公共理性，民主就会土崩瓦解。
土耳其尚未沦为失败的民主国家，但它正危险地朝着这种状态步步逼近。它是回到体制改革的道路上，还是继续走向专制，将取决于今后所作出的诸多选择。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则应予以密切关注，这不仅是因为土耳其的地缘政治重要性，还因为该国街头发生的学生与安全部队之间的斗争，反映了民主与其敌人之间的全球斗争。
民主很少突然消亡。它们的消亡是一个过程的最终结果，这个过程包括政治起诉、监禁反对者或取消其竞选资格、将抗议行为定为刑事犯罪、夺取对大学的控制权，以及让那些更了解情况的人闭嘴。借用威尔士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的诗句，土耳其人正在表明他们“不会温和地走进那专制之夜”。
（作者?ebnem Kalemli-?zcan是布朗大学经济学教授、全球联系实验室主任，曾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高级政策顾问、世界银行中东和北非地区首席经济学家）
（英文原题：Authoritarianism Is Turkey’s Biggest Economic Risk 版权所有：Project Syndicate, 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