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的世界,又站到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一个完完全全由没有经历过惨烈旧时代的人类所构成的世界,人们关于过去错误和教训的所有知识,仅仅来源于书本和博物馆,如何能确保自己不会重蹈历史之覆辙?
今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80周年,上半年欧洲战场胜利日(V-E Day)的纪念活动,引发全球关注和一波不同于以往的议论与辩论;下半年太平洋战场胜利日(V-J Day),相信也会燃起不低的热度。
作为当今国际体系的奠基之战,二战结束以来,世界发生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变化。冷战兴起又结束,承载“历史终结”欢愉的短暂后冷战时期也开始又结束了;疯狂让位给理性,理性又不得不直面疯狂;恐怖平衡被极度乐观取代,却又驶入不确定的迷茫之中。
曾经亲历世界大战或战前格局的人类已经逐渐凋零,后来人只能借助于书本中的二手记忆,铭记和传递“惨不堪言之战祸”带来的教训,这或许是纪念活动最核心的意义所在。当战争的硝烟散去80年之久的今天,我们到底在纪念什么?
二战结局的历史开拓意义
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纪念重点只在欧洲等主要参战国展开更多情感元素不同,二战对于人类,包括我们如今生活其中的活生生历史(living history),有着重大的开拓意义。这应该构成二战纪念的核心元素。
二战甚至可以与一战合并,看做中间休战20年的同一场战争,并称为“世界大战”,是人类史上有组织暴力理论与实践的登峰造极之作。这不光是因为所使用的武器杀伤力史无前例,也不仅是因为双方均以完全击毁对方,或被对方击毁为胜败判定标准,或称“退场机制”,更是因为全面实践“总体战”(total war)理论,将敌国全部人口视为敌对战争资源并加以剿灭。夷平德国德雷斯顿的举动被今人视为无必要,但在当时是符合总体战理论的;原子弹的投下也是同样道理。
正因如此,由二战终结伊始,人类痛定思痛,体认到战争已经发展到无以复加的恐怖境地,因而成立联合国,并通过联合国机制改良和普及国际法体系,实现一大进步:人类首次不将发动战争视为解决国际争端的合法手段。
联合国虽然弱势,但仍确立了一个可实践的集体安全机制,成为避免世界大战再起的缓冲带:大规模战争往往起源于战争迷雾笼罩下,相互猜忌的两个或多个军事集团,对于某一次小规模冲突的升级反应;联合国机制足以缓和甚至敉平这种小规模冲突。这一机制在嗣后的时代发挥着作用。
战后的纽伦堡大审和东京大审,虽然仍充斥着“胜者为王”、偏袒胜战强权的处理方式,但亦透过设立“戕害人类罪”“战争罪”等罪行,为后世手握权柄者“立规矩”,限缩后者的野心,也为(不太可能立刻消弭的)未来的战争设下红线:即使作战,也不能恣意妄为。
战后对于战犯的清算,亦加入针对他们对待自己本国人民方式的考量。残酷迫害本国国内某一族群的行为,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内政”,为后世立下了可资参考的执政范式。
笔者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二战带来的毁灭和嗣后的思考,亦转变主要国家的竞争标准。二战结束前,整个人类历史的竞争标准基本是“霸者为王”的,亦即透过有效暴力的比拼决出高下。二战结束后,有鉴于现代化终极武器形成不可能有胜者的暴力比拼格局,非暴力的竞争成为国家间竞争关系的主轴,保留终极武器或武器的立论基础,只是因为(出于对恒常存在的假想敌人的)恐惧,而非像战前一样,更多倾向于以先进武器征服未知。
亲历者凋零 痛苦记忆淡化
战后体制靠着大战记忆的切肤之痛维系80年,而这切肤之痛随着亲历者的凋零而逐渐淡化。如今的世界,又站到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一个完完全全由没有经历过惨烈旧时代的人类所构成的世界,人们关于过去错误和教训的所有知识,仅仅来源于书本和博物馆。如何能确保自己不会重蹈历史之覆辙?
警讯在今天已经出现,前述的二战遗产正遭到来自方方面面的挑战。
俄罗斯悍然发动以领土变更为目的的“前现代式”侵略战争,这种战争形式在二战后鲜有发生且多被遏止。糟糕的是,现有国际体系却无法断然阻止这样的军事冒险。“联合国正义”在主要列强暴走时绑手绑脚,遏止侵略战争仍然要依靠传统的军事同盟甚或美国——而当美国威胁退出支持时,反侵略力量就几乎站不住脚。对俄的局势与二战前格局相似程度,高得几乎就像二战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联合国愈来愈多地屈从于大国纵横而忽略体系化建设。理想上被设计来维护世界和平的联合国机制,更多地在角落里缝缝补补,曾经也一度有可能确立更加进步的国际关系体系,如今已几乎被边缘化、论坛化。
更须警惕的是,我们今天的竞争标准,似乎有向着暴力比拼回溯的倾向。战后体制笼罩下的冷战,虽然因“确保相互摧毁”而显得绝望与残酷,但两大强权军备竞赛的心理底色——如前文所述——是基于恐惧,恐惧于战争迷雾笼罩下完全看不清的对方,是不是又在偷偷摸摸研发什么先进的“第一击”武器,并基于此不断提升己方武器的质和量。
但如今,主要列强的军备竞赛显示出更多的“进取心”。在终极武器保障下,主要列强已不必担心遭到入侵,军力的提升和硬实力所依存的国力提升,更多地放眼于控制某个尚未被控制的地理区域、遏制潜在或明显竞争对手的发展等。随着非暴力竞争白热化和极端化,暴力竞争的幽灵或许又将被唤醒。
我们此后必然必须依靠纪念来铭记战后秩序确立前,将人类引上自我毁灭之路的种种。纪念除了冠盖云集和行礼如仪以外,必须照射到今时今日的暗影角落,看到伤疤虽已抚平,痛感虽已消逝,但历史的幽灵仍在今天以另一面貌徘徊,在人类前行的道路上挖下陷坑,一个又一个我们的先辈曾经亲历,而我们却不一定认得出来的陷坑。
作者是北京文化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