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抗:特朗普关税与中国经济通缩

要真正激发消费潜力,恐怕需要一场深层次的收入再分配改革,从根本上提高劳动者收入、降低住房和基本公共服务成本、强化社保体系、提升财富公平性,而不是仅靠短期刺激政策来“促消费”。

美国总统特朗普对世界各国加征的所谓“对等关税”,严重打击全球贸易体系,搅乱全球价值链与供应链,给世界经济带来破坏。有鉴于此,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最近把2025年全球经济增长预测,从3.3%下调到2.8%。

特朗普关税损人不利己。进口关税全面上涨,就像1970年代的石油危机那样,对美国经济产生供给冲击,在带来通货膨胀的同时,也制造经济衰退。目前局势如何演变,要看美国的权力制衡机制如何发挥作用。这里仅讨论特朗普关税对中国经济的短期和中期影响。

最近以来,IMF和一些投资银行纷纷就特朗普关税对中国经济的短期影响作出预估,把2025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增长率预测下调0.6个百分点左右。如果中美谈判无法达成协议;美国取消对半导体产品的关税豁免;其他国家在美国压力下提高对中国产品的关税,结果可能更糟。

如果特朗普屈服于美国国内政治压力大幅度降低关税,情况可能就没有那么严重。

近年来,中国GDP增长率在5%左右。单从上面0.6个百分点的数字看,中国有本钱打这场关税战。但是,随着时间推移,生产出口产品原材料和中间产品的企业都会蒙受打击。企业倒闭、工人失业产生的收入和消费下降,将会给经济带来长期负面影响。

况且,特朗普关税出现在中国经济困难时刻。伴随房地产行业的萧条,中国经济在疫情后一直增长乏力,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PPI)2023年下降3%,2024年又下降2.2%,2025年前三月平均再下降2.4%,已经保持两年半持续下降的势态。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在同期仅仅增长0.2%,2023年下半年和2025年的2月至3月份都出现负值。目前的中国经济在通货紧缩边缘徘徊,特朗普关税可能是将其推向通缩的最后一记推力。

目前经济形势非常罕见

目前这种经济形势在中国过去40多年非常罕见,可比拟的仅有1998年至2002年那个通货紧缩时期。在那五年里,中国PPI的增长率分别是负4.1%、负2.4%、2.8%、负1.3%和负2.2%,而CPI的增长率分别是负0.8%、负1.4%、0.4%、0.7%和负0.8%。PPI持续下跌与CPI转负叠加,形成明显的通缩局面。

比较这两个时期,可以发现有很多相似点。首先,这两个时期的宏观经济增长,都受到一系列政策的抑制。在前一时期,从1993年开始的应对通货膨胀的紧缩政策,到1997年还在实施;1994年的分税制造成县乡财政困难,导致乡镇政府向农民乱收费,压抑农村消费;1997年开始推行的国有企业“抓大放小”的改革,带来大量下岗工人,使城市居民收入增长放缓,消费信心受到压制。在后一时期,2020年的“监管风暴”先后对房地产、互联网平台、教培、娱乐等行业进行强力整治,多项行动的叠加,使企业信心受到多重打击;冠病疫情后期坚持实行动态清零政策,贻误经济恢复常态的时机,迫使一些供应链转移境外,加剧企业倒闭、工人失业、收入下降,抑制消费需求。

其次,这两个时间都受到外部环境的负面影响。前一时期受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外部需求骤降。中国承诺人民币不贬值,使出口企业承受更大压力。后一时期面临中美对抗局面,贸易战逐步升级,加强两国经济脱钩的预期,也加速全球供应链重构,使出口面临更多不确定性。

最后,这两个时期的宏观政策都受到制约,无法对经济产生有效的推动作用。目前的中国经济制度还没有完全摆脱计划经济制度的影响,宏观政策的间接调控能力低,须要行政命令支持。一方面,由于地方政府患有“投资饥渴症”,财政政策常年处于扩张状态。须要加大力度扩张时,就必须像2009年那样,有国有银行和中央政策的大力支持。

另一方面,因为国有银行的大笔贷款主要是发放给地方政府和国有企业,货币扩张政策只有得到它们支持才能产生效果,否则就只能在银行体系内空转。当货币与财政两套系统收到矛盾的行政命令时,宏观政策就无法奏效。1998年国有银行接到的命令是:不良贷款既已剥离就不允许再出现,谁再搞出不良贷款就撤谁的职。于是,国有银行纷纷惜贷,对刺激经济保增长的政策指令完全不予理会。地方政府没有钱,扩张的财政政策也成为空话。中央政府只能唱独角戏。

目前这一时期的情况是,地方融资平台受到严格管控,绩效管理的大棒被用来限制地方政府债务,终身追究责任。地方政府只好躺平,国有银行放贷找不到着力点。

中央政府1998年大规模发行国库券举债,用于建设高速公路等基础设施。同时推动住房商品化改革,逐步推开住房按揭贷款,使房地产逐渐成为拉动经济的重要引擎。1999年,政府还采纳大学扩招建议,争取扩大内需。这一系列政策组合在一定程度上对冲通缩的冲击。

然而,真正走出通缩还要等待两个机遇的到来。一是中国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后的出口和外资投资热潮,二是2003年土地招拍挂制度的推行和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的兴起。从那以后,民营企业与外资企业专注于发展制造业出口和国外市场,国有企业垄断能源、原材料的上游产品,地方政府依赖“土地财政”发展房地产和基础设施建设。中国经济在这个模式下运行20多年。

中国经济今天同样面临通缩风险,但结构特征更加复杂。尽管表面上同样表现为CPI低位甚至负增长、PPI长期下降,以及消费和投资意愿减弱,但这一轮通缩还有更深层次的结构调整。首先,房地产行业从过去的高速扩张走向收缩,不仅削弱内需,更动摇地方财政的支柱;其次,人口红利的消退和老龄化趋势加剧,令消费和劳动力供给同步承压;此外,国际环境发生变化,中美关系紧张、外需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具备强劲支撑。虽然在新能源、电动汽车、人工智能等行业已经出现新动能,但短期内却难以迅速扭转通缩趋势。

当前消费需求不足的根源

显然,原有的经济模式已经不再适用。目前的政策焦点聚集在提高居民消费上。然而,2002年以后形成的增长模式,其实就是当前消费需求不足的根源。首先,加入世贸后的出口导向战略,让中国迅速融入全球产业链,成为“世界工厂”。大量劳动力进入制造业,推动经济快速增长。然而,这种增长高度依赖外需,利润和价值链的上游环节主要由央企和跨国公司掌握,而国内民营企业多处于附加值较低的代工环节。工人的工资增长远慢于劳动效率的提升,导致居民收入在GDP中的占比长期偏低,直接抑制消费的增长潜力。

其次,地方政府大量依赖卖地收入来支持基建和维持财政运转,虽然短期内能有效刺激经济,也成为拉动内需的手段之一,但从根本上说,它加剧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一方面,房价高企抬高生活费,压缩中低收入群体的消费能力;另一方面,房地产投资的回报远高于实体经济,使得资本过度集中在房产和金融领域,进一步恶化收入结构。

另外,由于土地财政和基建投资的主导地位,资源更多地流向政府和企业部门,而非居民部门。这种发展策略导致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占比持续偏低,储蓄率高,消费意愿低迷。

从长期看,这种增长模式带来几个后果。首先,居民消费长期滞后于经济增长。中国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从2000年的47%下降到2010年的34.6%,目前仍低于40%,不仅远低于欧美发达国家,甚至低于中国自己1980至1990年代的水平。这么低的消费占比,使内需始终难以成为真正的增长主引擎。

第二个后果是收入分配结构失衡。衡量收入不平等的基尼指数,从1997年的39.8上升到2008年的49.1,近年来仍居高不下,是世界上收入最不平等的国家之一。在这样的收入分配结构下,低收入者没有钱消费,高收入者也无法推动总体消费。资本与资产的集中,使得财富分配两极分化,中产阶层消费能力被压缩,社会分层固化。

第三个后果是消费信心不足,预期悲观。高房价、高教育医疗成本、缺乏社会保障,让居民倾向于储蓄而非消费,特别是在经济放缓期。

因此,当前消费不足,并非仅仅是疫情后恢复乏力或周期性低迷的问题,而是深层结构性问题的集中显现。这些问题,正是过去20年发展模式的“后遗症”。

要真正激发消费潜力,恐怕须要一场深层次的收入再分配改革,从根本上提高劳动者收入、降低住房和基本公共服务成本、强化社保体系、提升财富公平性,而不是仅靠短期刺激政策来“促消费”。

“中等收入陷阱”其实应该叫作“中等收入魔障”。进入中等收入后,人们容易盲目自信、陷入各种乌托邦执念不可自拔。希望特朗普的关税冲击能够有助于打破乌托邦魔障,倒逼出真正的改革和经济转型。

(作者是本地经济学者)

原载《联合早报》旗下英文电子杂志“思想中国”(Think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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