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时听大人聊过一则可能是真人真事的类神话。一位笃信神佛的本地商人,在办公室供奉关帝爷神像,每天按时上香,虔诚膜拜。后来不知何故,又多供奉一尊齐天大圣像。由于空间不足,最后就安放在关帝爷像的正对面。隔日员工上班,发现一地凌乱,前一日刚摆放的齐天大圣像,被拦腰切成两半,似乎印证“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人类学者认为,神话故事是理解远古人类社会演进的线索。每个部落都有代表和保护本族的神祇,不同部落之间通过战争、贸易、通婚,逐渐形成更大的群体。不同神祇之间也必须经过博弈,反映现实世界的尊卑高下。这个过程背后核心的意义,在于象征身份认同的形成和凝聚。快进到当代社会,这一认同的合理边界,应当止于国籍。
作为群居的物种,身份认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人的一生在各个阶段都具备不同身份,为人子女、兄弟姐妹、求学时认同所在学校、入职后认同自身专业,乃至语言宗教、经济阶级、身为特定歌星或球队的歌迷球迷等。这是生存的情感需求,对内抱团取暖,对外同仇敌忾。身份认同因而是政客最热衷操纵的有效工具——没有什么比仇恨更具强大的动员能量。
但相较于家庭自然形成的血缘身份认同,族裔或部落的身份认同,本质上缺乏家庭关系的亲情,也欠缺现代国家认同立足于是非判断的理性。当矛盾产生,解决纠纷的方式更多根据权力地位的高下或人际关系的亲疏,而非争议本身的是非曲直。这并不符合现代文明标准。
《公孙龙子·迹府》记载“楚弓楚得”的典故,说楚王打猎时丢失弓箭,侍臣要去找回,却被楚王阻止说:“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孔子家语》则记载孔子听到这个故事后说:“人遗弓,人得之,何必楚也”,借此宣扬孔子的天下观,比楚王的国家观高明。在理想层面,这固然没错;但在现实里,国家或许才是更实际合理的身份认同基础。
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遵行的是源自欧洲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每个主权国家在领土内拥有绝对自主权力,他国无权侵扰;各国互相承认主权并互不干涉。换言之,现代文明秩序的基础,来自主权国家作为最高仲裁者;当然,仲裁原则必须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性法治精神。在主权国家之外,就是缺乏最高仲裁者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尽管二战后的联合国体系和国际法,多少掩盖这一残酷野蛮的现实。
在国境之内,法治之上,现代人得以有尊严地文明生活。他们固然会拥有强烈的种族、语言、宗教等的身份认同,但都应当服从于根本的国家身份认同,尤其是像新加坡这样的多元社会。唯有如此,才能避免不同群体恃强凌弱,以大欺小。很多国家出现按肤色语言分别的种族主义、按社会阶级对立的民粹主义、为信奉不同神祇而相互杀戮,甚至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别而一山不容二虎,都属于远古部落主义的本能。
所以,确立国家身份认同的爱国主义教育,必须从小就开始培养。但是在全球化作为主流的当下,爱国主义在“何必楚也”的国际主义意识形态面前,似乎落伍得让人羞于启齿。这恐怕是必须尽快纠正的偏差。美国总统特朗普二度执政所发动的关税战,正在改写国际关系规则,表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再现本色,打破全球化和国际主义的制约。
就如原生家庭从小保护个体一样,国家的法治提供基本的公平正义,保护每一个在国境内守法的居民。国籍因而须是关键的身份认同,尽管肤色、语言、神祇各异,同胞的共同身份提醒大家同舟共济,休戚与共的集体命运。国家之谓,国先家后,大秩序的存在,才能保障小秩序的运作。祝各位读者国庆日快乐。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