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咏梅:以平视的眼光看历史

每隔10年一次大庆,已经成为习惯,人如此,国家也是。庆祝独立建国60周年,身为这个国家的记者,该做些什么内容献给新加坡?我决定先去读一读我们独立的历史。

过去一二十年,一些历史档案解密、口述历史公开,还有当时领袖们的回忆录出版,新马两地都有更多的资料可以相互对照。搜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一段当时新加坡财政部长吴庆瑞和律政部长巴克的对话。

当时两人拿着巴克起草的分家协议草案到马来西亚副首相敦拉萨的官邸,那是一项大冒险,因为如果谈判不成功,在宪法下可以用叛国罪逮捕他们。

吴庆瑞问巴克害怕吗?因为他们手上拿着的是足以分裂马来西亚联邦的法案,马方的人足以用叛国罪把他们捉起来丢进监狱。

巴克回答:“我知道危险,但无所畏惧。”

两位建国领袖义无反顾,巴克的女儿后来接受访问,回忆父亲当年对11岁的她说:“不需要担心,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存了一笔钱,妈妈知道在哪里,你会好好的。”

历史有很多宏达的叙事和学术分析,但历史也是由无数个体很具体地、充满情感的小时间编织而成的,通过巴克和女儿的这段对话,也听了他的口述历史,感受到历史的温度与重量,让我想去了解新加坡怎么在1965年8月9日这天独立。

浸泡在史料和各种论述的一个月里,仿佛每天在看着同一出戏的不同场景,每一场戏有不同的主角:吴庆瑞、巴克、李光耀、杜进才、拉惹勒南、奥斯曼渥、王邦文……

他们对解决新马分歧的方式,想法并不一致,有人要分,有人要继续合,但是10位第一代建国领袖们都在分家协议上签了字让新加坡脱离种族政治带来的暴动、混乱,然而又要面对水供、防卫、外交等更大规模的挑战、一个更多未知的未来。

今天的新加坡和60年前的不同。经济上,60年代的新加坡挣扎求生,然而那是个全球化浪潮初起的时候,对新兴国家释放了不少市场红利,新加坡人的求生意志让这个地方成为全球供应的关键衔接点。如今全球化受到挑战,供应链成为互相牵制的武器,过去几十年沿用的经济模式在这个壁垒重新树立的世界已不再适用。

天然资源方面,当年要解决的是本地水源不足以应付民生与经济发展的问题。今天面对的危机变得多元,包括全球气候变化、能源、生物多样性等等。

社会上,不分种族、语言与宗教的“一个新加坡人的新加坡”理念,受到全球身份政治浪潮的冲击,族群间开始出现的不完全信任,代际之间也出现价值观断层。

这些只是一部分问题,另外还有生育率、老龄化、AI与机器人科技可能改变的世界,这些困扰这个世界的挑战,也关乎新加坡的生存。

读史的这一个月,我经常在想:60年前的李光耀、吴庆瑞、拉惹勒南等,如果生活在今天,四五十岁的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之中有人会抗拒AI吧,担心机器人抢走一些人的工作;有人会反对一再发放邻里购物券,担心养成新加坡人的依赖心理;也有人会看不惯邻里偶然出现的野鸡,担心会带来公共卫生问题。

渐渐地,我从一种仰望的视角转为平视,这绝不是降低对他们的敬仰,而是尝试从更深层和成熟的角度,去吸取历史经验。我初步得到两个启示:

首先,为历史论述加入新的角度,未必就是全盘否定过去。

我们把阅读所得制作成《新加坡独立之路——一场不流血政变》专题,推出第一天,获得多方面的反馈。鼓励我们的朋友中,有相当一部分向来是批判性比较强的。他们认为我们不再只独尊一套过去的论述,而是通过新的叙述方式,展现了不同历史人物在那个关键时刻扮演的角色,知道他们的分歧,让人看到了他们集体智慧和求大同,存小异的精神。

第二,为历史打开不同视窗,让不同群体的新加坡认识彼此的存在。

这个专题中我们刻意做两个不同的视频,一个是用英语访问两位历史学者——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柯宗元和新加坡社科大学校长陈大荣;另一个视频访问了华文报前辈区如柏,尝试通过学者和历史见证者的不同角度,再审视历史。

柯宗元指出,建国领袖们受殖民地历史论述的深远影响,在那个时候普遍认为新加坡必须依赖马来西亚,合并是必然的选择,分离是意料之外的“创伤”,所以需要特别努力去证明新加坡能够独立。

区如柏和她接触的华校生与民间团体感受是,独立当天只是“寻常的一个工作日”,亲身经历过更动荡的政治变化,国家认同从中国转到新加坡,对新马分家表现出更强的适应性和务实精神,将分离视为一种解脱,摆脱合并带来的族群问题,对新加坡独立后的自力更生以及未来发展抱着信心,甚至放鞭炮庆祝的积极态度。

单从这两个视窗,我们就能看出不同群体的认知差异,60年前比今天更大,如果再访问马来和印族同胞,我们对彼此的认识一定更不同。

SG60是现代新加坡独立至今的里程碑,而新加坡人、新加坡社会、新加坡文化承载的历史厚度,超过了60年的记忆。重新看独立之路,不只是回顾历史,这个过程让我们更深层地理解不同理念包括经济、文化、政治、价值观上的冲突必然存在,但如果我们还珍惜这个安定、繁荣的国家,我们就一定能找出一条弥合分歧,求同存异的道路。

(作者是《联合早报》执行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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