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

特稿

陈婧

jingchen@sph.com.sg

王纬温

edwinong@sph.com.sg

60年来最强高温天气正席卷中国南方，

许多景观面目全非，

多个产业也因限电遭受冲击，

导致本就承压的中国经济雪上加霜。

今年的电荒和去年有何不同？

极端天气会成为经济面对的新常态挑战吗？

受影响业者又如何应对？

位于三条江河交汇处的四川省古迹乐山大佛，上周因水位下降而露出全部“真身”。大佛眼底的滔滔江流，也被部分裸露河床取而代之。

与此同时，江西省内的中国最大淡水湖鄱阳湖也在旱情下大幅瘦身，长满水草的近岸处变为“草原”，深处干涸的湖底则龟裂如戈壁。

据中国中央气象台监测，过去一个月，中国近半国土都被35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天气覆盖，超过200个国家级观测站突破最高气温历史极值。这场60年来最严重的区域高温事件，不仅令人们熟悉的景观改头换面，也对多个产业造成意想不到的冲击，更让本就承压的中国经济雪上加霜。

作为能源大省的四川，是极端天气首当其冲的受害者。7月中国平均降水量96.6毫米，较常年同期偏少20.6％，四川省平均降水量同比更大跌50％。水电在四川全省发电量中占比高达85％，远高于全国的17％。高度依赖水电，令四川电力供应在缺水情况下骤然吃紧；炎热天气导致住户增开冷气降温，则从需求端加剧电力短缺。

此外，由于四川特高压电网建设不够完善，短期内无法远距离接受电能输送，令其他区域难以将富余电力运送至缺电地区。

为保障民生用电，四川省政府在8月14日要求电网有序用电方案中的所有工业电力用户，全面停产六天。8月20日，官方宣布将限电周期延长至25日。毗邻四川的重庆也有多个区在同期宣布为工业企业放“高温假”至24日。

从电池到粮食生产电荒影响范围广

四川和重庆是中国锂电池材料和动力电池的重要产地。天齐锂业、雅化集团等中国锂矿锂盐巨头的总部都在四川，两大动力电池龙头企业宁德时代和比亚迪也分别在四川宜宾和重庆设立大规模生产基地。川渝限电时间延长，直接冲击上述企业生产，下游的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以及新能源汽车等产业供应链也随之受阻。

过去两周，一汽丰田、一汽大众、长安汽车等多家车企的川渝工厂都因限电暂停生产，此外，部分零件供应商停产也牵连整车生产，电动车巨头特斯拉已为此向上海官方求助。

8月18日，一份上海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发给四川省经济和信息化厅的公函在网络上流传。其中提到，由于成都银利等16家汽车零部件企业无法足量生产，导致上汽集团和特斯拉等主机厂出现零部件短缺，希望四川官方优先保障上述供应商的电力需求。

除了电池与汽车，本轮限电也导致金属和化肥产量减少。铝生产商中孚实业8月14日发公告披露，四川子公司因限电被迫停产一周，将导致电解铝产量减少约1.23万吨，公司净利润减少7800万元（人民币，下同，1584万新元）。化肥生产商泸天化则预计本次限电将导致尿素减产约3.5吨、甲醇减产约1万吨。

高温干旱更直接影响粮食产量。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受旱情影响的五省一市粮食产量去年约占中国粮食产量四分之一。重庆大学经济学教授姚树洁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尽管各地旱情预计很快缓解，但粮食生产有季节性，如果在抽穗期供水不足，可能影响整体产量和品质。

为保障粮食安全，中国农业农村部已向受高温干旱影响的秋粮重点省份派出工作组。中国总理李克强8月24日主持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也承诺中央预备费拿出100亿元，重点支持中稻抗旱。会议同时要求抓紧研究推动晚稻丰收举措，并指中央财政持续予以支持。

本轮限电影响不及去年

中国上一轮大规模电荒发生在去年第三季。当时，长三角制造业被迫大规模停产，导致当季中国经济增幅跌至一年来最低的4.9％。

分析师普遍认为，本轮限电持续时间较短，影响范围和程度都不及去年。不过，在今年中国经济面对多重压力之际，这轮突如其来的电荒无疑让全年经济增速达到5.5％目标的希望更加渺茫。

据中金公司统计，8月1日至17日间，有26家上市公司发布限产公告，低于2021年9月的46家。中金报告认为，受影响企业能够通过赶工弥补前期影响，预计本轮限电对工业生产整体影响远小于去年同期。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客座）林大伟受访时分析，去年电荒是由于煤价高企叠加制造业能源需求上升；而今年限电主要是受极端热浪影响，与自然气候关系更为紧密。此外，本轮电荒主要冲击川渝地区，对东南沿海制造业波及较小，影响范围有限。

有中国媒体报道称，南京、昆山和义乌等长三角地区，近期也有制造业者因限电而缩短生产时间。但据本报向上述三地业者了解，受影响企业数量有限，多数企业暂未收到限电或停产通知。

中国多地高温天气在8月24日起随着强降雨逐步缓解。四川气象台当天发布暴雨蓝色预警，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也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做好局部短时强降雨防范应对工作。旱情看似告一段落，但极端天气带来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学者：疫情封控措施对经济冲击更大

姚树洁指出，极端天气往往相生相伴，经历过夏季极端高温后，冬季有可能迎来超低温天气，取暖需求攀升或将导致新一波能源短缺，再度影响生产和生活，“能源危机可能成为每年都要应对的新常态。”

但他同时强调，相比极端气候带来的短期干扰，冠病疫情频发导致的大规模封控，才是今年中国经济面对的最大挑战。“极端天气的影响是局部的，病毒是全国蔓延的。企业生产受限，民众不敢旅游和消费，令国内大循环难以运转。防疫开支增大又导致地方财政收入减少，政府没钱投资。上述种种影响，都比极端气候严重得多。”

川渝火电补位恐开能源转型倒车

水电匮乏促使川渝以火电补位，引发对能源转型开倒车的担忧，也令中国力推的“双碳”政策面对更大挑战。

据《四川日报》报道，往年夏季丰水期，四川火力发电厂基本以最低负荷运行，发电占比一般不足10％。但今年多个水电站水库罕见地“汛期反枯”，为补上水电缺口，全省67座火力发电厂“火力全开”，上周一（8月22日）发电占比升至25％左右。

与此同时，四川也多管齐下增加当地煤炭储备。中国国家能源集团8月18日称，正协调陕西、甘肃和新疆等区域煤炭运入川渝地区，保障当地电厂用煤需求。位于四川广安的首个国家级大型煤炭储备基地也在19日启动投用。

四川省国资委党委委员、副主任游代丽在启动仪式上说，当地能源结构“多水、丰气、缺煤、少油”的特点，导致川渝两地煤炭供需缺口在8000万吨以上，季节性、结构性能源供需矛盾十分突出，破解能源安全困局迫在眉睫。

国际环境组织绿色和平资深政策顾问李硕向《联合早报》指出，当前气候变化是因全球能源转型缓慢导致，而极端天气又反过来危及能源供给，促使各国更加依赖化石能源，形成恶性循环。

李硕分析，比起去年第三季，本轮电荒更接近2020年冬季的情形。当时由于寒冬提前来临，气温过低推动取暖用电需求激增，与四川同为清洁能源大省的湖南因冬季枯水期导致电力短缺，不得不拉闸限电。

那轮电荒过后，湖南多地开始增建火电厂；李硕担心这样的情景也会在本轮四川电荒后出现。“为了避免限电引发的政治风险，当地官员可能选择增建火电厂来兜底，却因此忽略非峰值时期过度供给造成的资源浪费。这样短视的做法，可能是把一个危机转化为下一个危机。”

中国2020年9月做出力争在2030年使二氧化碳排放量达到峰值、2060年实现碳中和的承诺，加速用可再生能源取代煤电。但两年来接连发生三轮电荒，令“双碳”行动阻力重重。

可通过能源多元化及更灵活配电保障供应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客座）林大伟建议中国通过能源多元化，解决部分区域过度依赖单一能源的风险。他指出，中国已掌握清洁煤炭技术（CCT），若能以更低成本在全国煤电厂推广，就能有效降低环境污染。此外，也可以考虑天然气和核能这类虽然不可再生，但同样可用于取代煤电的低碳能源。

李硕则认为，只靠增建发电厂来保障能源供应的做法效率太低，应该“软硬兼施”，在推进基础设施建设的同时完善现有电力系统布局，例如建立更灵活的电力分配机制，并增强区域间电力传输连通性，让电力可在更多省份间流通。

“中国过去两个夏天，让民众意识到气候变化导致的极端天气可能成为常态。但这能否为决策层敲响警钟，推动能源结构调整，仍需拭目以待。”

限电打击企业落户信心

川渝两地8月中分别宣布长达11天的工业限电时间，汽车、电子和半导体企业均受到冲击。受访在渝企业预期干旱限电问题将很快缓解，但担忧能源供应不稳定将影响国内外企业对未来是否布局成渝地区的信心。

重庆物流业者郑冲（化名）告诉《联合早报》，限电令目前对重庆工业“影响还不算太大”，但如果再度延长，多数厂家可能会面临准时交货的问题。

中国新加坡商会重庆分会会长吴适存受访时说，新加坡并没有太多制造企业落地川渝，工业用电受限对新企“问题不太大”。他指出，此次限电主要影响的是新加坡开发商在成都和重庆的商场，原因是大量民众因办公室限电而重新回到家中办公，外出人流锐减。

重庆官方上星期一（8月22日）紧急要求580家商场缩短营业时间，缓解供电紧张，新加坡凯德集团旗下的重庆来福士也受波及。

重庆来福士受询时说，商场为响应官方号召，从星期一起将购物中心及观景台营业时间调整为下午4时至晚上9时。而随着高温天气缓解，商场星期六（27日）起恢复正常营业时间。

郑冲认为，在国内消费持续低迷之际，商场被迫缩短营业时间，对经济影响更严重，范围也更广——除了零售消费和国内旅游，“肯定也会影响物流业及运输”。

经营中欧班列（渝新欧）业务的重庆物流业者唐渊（化名）受访时也说，运输货量之前已受到冠病疫情和俄乌战争冲击，干旱限电无疑加重挑战，“工厂受影响，出货慢、出货少，会影响到物流，水公铁货运需求也会减少。”他透露，公司货运量过去一个月下降了10％。

经营重庆热门旅游景点贰厂文创园的企业家周迓昕受访时评估，今夏电力荒及疫情反弹对重庆经济和旅游业是双重打击，负面影响非常大，影响商家和消费者信心。

疫情反复及极端天气夹击业者预计市场信心暂难恢复

周迓昕说，七八月份重庆迎来大批游客，景点业绩原本持续反弹，但长时间的极端高温叠加限电，商铺目前同样只能下午4时后开门。“最近这一个星期非常痛苦……我们基本上都停业了，商家也关门了，我们企业也全部在家办公了。基本上（业务）全部停止了。”

不过周迓昕预期，随着未来一周降温，“大概10天左右这个问题应该可以消除”。他并指出，川渝地区能源资源丰富，商业用电相信不会长期受扰。

对于川渝下半年旅游业前景，周迓昕则不太乐观。他说，当前业者更担心疫情管控带来的不确定性。本轮极端天气加上疫情反复，令消费者和商家都心有余悸，年底前市场信心估计难以恢复。

郑冲则认为，川渝干旱限电的长远影响更深，因为这显示中国目前面对气候变化束手无策，同时没有清晰且长远解决能源短缺的方案。这将导致更多企业重新评估是否投资川渝，在落户前更多考虑用电问题，一定程度冲击成渝经济圈作为中国经济增长第四极的地位。

他也说，企业未来可能会密切关注中央是否出台更多政策，保障川渝地区供电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