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展:印尼街头为何再度拥挤
——“体面、规则与秩序”的三重危机

雅加达8月下旬的夜色里,一段反复被转发的影像成为此轮抗争的道德坐标:21岁的司机阿凡在国会外的混乱中遭到布里姆机动旅(Brimob)的装甲车辗压,延误送医后不治。这起执法事故成了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聚焦于国会议员住房津贴与待遇的示威,瞬间转为对“谁在为紧缩买单、国家对人民生命的最低尊重是否仍在”的追问。

短短几日,示威与骚乱扩散到30多个省份,死亡人数上修到两位数,数千人被拘押;在国内外舆论压力下,警方宣布将涉事车组成员停职侦办,并对一名军警高阶人员作出不名誉除名处分。这一波剧烈的情绪与秩序对撞,标志着印度尼西亚后改革时代“街头政治与强势治理”之间的紧张关系,再一次回到前台。

与其把这次动员理解为福利之争,不如说是一场政治经济的合法性争议。引爆冲突的事件很具体:议员每月5000万盾(约3000美元,3900新元)的住房津贴,在首都低水平最低工资与通胀压力下显得刺眼;此特权的象征意义远超金额本身。当8月28日的致命辗压把愤怒转成哀悼与愤慨时,政府选择典型的“让步+硬手”组合:一方面宣布削减议员福利、冻结议员海外出差;另一方面以叛国、恐怖主义定性最激烈的行为,授权军警强力维稳。

这种“惩罚与安抚”并行的节奏,在政治学上恰是国家在面对集体行动时的两难:妥协有被视为软弱的风险,强硬又可能刺激群众更大规模走上街头。结果是,让步一度缓和中间选民的焦虑,却无法止住以正义、问责为名的后续集会;市场则用资本外流与资产价格走弱回应“规则不确定性”。如果把它置于印尼近年的制度轨迹中,这个局面其实并不让人意外。

把时间轴拉长,我们会看见三条深层结构在同一时刻发生共振。第一,是道德经济与日常生计的裂缝。过去10年,平台经济吸纳大量城市边缘劳动力,电单车司机与外送骑士成了大都会最后一里路的公共基础设施。当生活费攀升、抽成规则难以预期,而政治精英却维持高额津贴,社会的情绪不只是嫉羡,更是对“谁在替谁买单”的直觉不公。阿凡的身份因此具有象征性:他既是危机期的必需劳工,又是风险承担者。跨境声援(透过外送平台下单致意)进一步将此脉络推至区域公共讨论场;在这个意义上,平台劳工早已超出劳资议题本身,而是城市治理韧性的压力测试站。若政府不能以制度化方式处理劳工安全、保险与计价透明等问题,单靠警力与临时让步,不足以稳住秩序。

第二,是安全部门改革的失败。从1999年起,印尼将国家警察(Polri)与军队(TNI)正式分家。理论上,群体性事件应以“最小必要武力、去军事化”为原则。然而20多年来,在群众控制上的惯性仍带着新秩序时期的阴影——面对大规模动员,往往先以安全为本能、程序监督滞后。2019年肯达里两名学生在示威中遭警察枪击身亡,仅以行政处分收场;2020年围绕《就业创造综合法》(Omnibus Law)的怒潮,警方大量动用逮捕与“假信息”叙事回应;今日,我们又在阿凡之死中看见相似的模式。从权力监督团体到学者的共同观察是:印尼的群众控制规范虽不断修订,但外部的问责机制不足——调查与惩处多半内化于警察伦理委员会,司法化比例偏低,导致社会对真相与正义最终出现的期待稀薄化,让每一次事故都可能成为下一次抗议的燃料。

第三,是民主程序的可塑性所引致的信任折损。过去两年,围绕副总统参选年龄的宪法法院例外判断、政治联盟的超级大帐篷化,以及中央—地方资源再分配的敏感讨论,逐步累积城市年轻世代形成“规则随政治需要调整”的感知。当前,政府面对街头同时释出削减津贴与强硬的信号,容易被解读为权宜而非改革。这不是单一领袖的问题,而是制度性回弹:当执政联盟几乎垄罩议会、制衡机制偏弱时,街头便成为最后的质问场域。这也解释为何动员呈现去头像化与跨阶层并存的特征——学生、平台劳工与中产白领彼此并不隶属,却能在“体面、规则、可预期安全”三题上形成最低共识。

在这三条结构下,政府的“让步+硬手”组合,逻辑上仍然缺少可以被验证的改变。削减津贴是必要的符号政治,但真正决定趋势的是三件更关键的工程:其一,对阿凡案与其他死亡个案的司法化追诉(而非仅止于伦理委员会的行政处分),以恢复社会对问责的期待;其二,将群众控制的作业规则(催泪瓦斯、水砲、装甲车使用要件、现场指挥链与摄录影留存)法规化、透明化,交由外部民权机制定期审视;其三,把平台劳工的意外保险、抽成透明、最低计价与申诉管道纳入常态监管,从源头稳住城市经济的安全阀。这三项若能设下时间表与里程碑,街头的愤怒才可能转化为制度改造的动能,而不是以事件为节点的周期性回潮。

这场动荡同时也把印尼放回地缘政经的大棋盘上。作为镍、电池、电动车供应链的枢纽,以及美中去风险化博弈中的权重国家,印尼在全球资本眼里既重要又脆弱:重要在于它掌握关键矿产与市场规模,脆弱在于契约可预期性与治安治理的每一次闪烁,都会被立刻折算进风险溢价。

评级机构已警告暴力与补贴/治安支出上升,对财政与信评的侵蚀;多家外电也记录股汇与资产价格在混乱当日承受压力。若政府把内部稳定只理解为短期针对加上临时让步,就会与外部投资者对规则一致性的期待有落差;反之,若能用制度化的问责与治理承诺把社会情绪法律化,反而能把危机变成“改革时代2.0”的开场:让民主不仅能选出政府,还能持续维持秩序。

最后,把这波抗争放入更宏观的国际脉络:贸易战与科技战拉高供应链的地缘敏感度,右翼与保守浪潮在多数民主政体中抬头,全球南方多国在“成长—稳定—自由”间艰难取舍。

对印尼而言,路径选择其实远比看起来更清楚:不是在“强力”与“民主”之间二选一,而是在把强力装进法律、把民主落到治理细节之中。阿凡的死,让人们在悲伤里提出三个朴素而严苛的要求:收入要对得起成本,规则要能约束权力,安全不能以人命来换。若这三件事能在接下来不久有可被验证的进展,印尼不仅能修复国内的信任裂缝,也更能在美中角力与供应链重组的年代,向投资者与邻国讲述一个罕见而珍贵的命题:稳定不是强硬的同义词,而是体面、规则与秩序三者同时成立的结果。

(作者是联合国资讯科技处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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