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心中得有一把尺,不只分出善恶,也能确保行事有个度,不极端。什么时候该发声、发多大声、怎么发,如何兼顾国情,都是学问,也讲求方法。
美国今年的毕业季纷纷扰扰,谈论最多,手机上一定会刷到的,应该是被哈佛选上的学生代表之一蒋雨融吧。她是中国站在这个讲台上的第一人,本该竖起大拇指叫好的,怎料很快就引来铺天盖地的责骂,里外不是人。
“看见他们(敌人)的人性,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人性……”像这样的世界大同、国际主义以及DEI(多元、均等和包容)论调,美国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大军肯定很排斥;也有反华派认为她是大陆政府渗透过来的。至于老家这边,批判更是形形色色,有人痛恨她的“特权快速道”;有人说她明里暗里就是大外宣工具人;有人认为她演讲的中心思想太不食人间烟火,是另一种“伟光正”;当然更低层级的,被洗脑惯了,直接骂她崇洋媚外的也不少。由于没能掌握实情,我不会对她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反而更多是同情。毕竟年轻人,怀抱理想主义不必太苛责,没有才应该被鄙视;而她的高度,只不过是一般人,无法企及而已。耶稣在加利利山坡上传道时,不也告诉民众,“要爱你们的敌人”?
蒋雨融之外,今年还有一场演讲让我印象深刻,可惜华文媒体很少提及。地点是同一条大道上,与哈佛相距不到两公里的麻省理工学院(MIT);讲者是22岁印度裔女生Megha Vemuri,就叫她维穆礼吧。
一样优秀和青春可人,也一样都是打脸特朗普,但最大不同在于蒋雨融的内容,是处于斗争模式的哈佛官方审阅过的,一切遵照剧本安排,维穆礼却是自己在后半段,脱稿发挥,不只为巴勒斯坦人发声,还狠批已被权力驯服的自己的母校。她当时情绪激昂地念出:“我们看到以色列试图将巴勒斯坦从地球上抹去,而MIT却参与其中,真是可耻!以色列占领军是MIT唯一有研究关联的外国军队;这意味着它对巴勒斯坦人民的攻击,不仅得到我们国家的帮助和教唆,也包括我们学校!”
维穆礼的这番义正辞严,是当着校长、犹太裔的科恩布鲁特的面说的。一年多前,她和哈佛、宾夕法尼亚三位女校长在参议院的“反犹”听证会作证后,后两者被迫离职,唯她在学校董事会的支持下留任。
披巾和云肩,谁的最好看?
我较早以为,那场听证会后,美国大学的自由和多元性被针对,学生被对付,包括被美国犹太背景的资本恫吓“永不录用”,为正义呐喊的声音已大为减弱。但从维穆礼演讲时,台下学生的踊跃回响看来,至少在这所大学,大多数还是站在反对“种族灭绝”的良知的一边,践行着百多年来的“知行合一”(Mens et Manus)校训。
然而,现实很残酷,维穆礼和家人后来被校方禁足,不准出席毕业典礼,而选择冲撞的更大代价,是就业前景的大大受限。从这点来看,维穆礼的义无反顾更让人钦佩。她身上那块简单的红白两色披巾,要比蒋雨融珠光宝气的云肩,在我眼里美丽、高雅多了——至少,更符合我的道德审美。
把视线拉回本地,这阵子人们对加沙的认知,也出现了细微变化。
最具标志性的,是5月30日总理黄循财在与到访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举行联合记者会时的表态。他说,以色列限制人道援助物资进入加沙,“很可能已违反国际人道法,无法被正当化”。这是自冲突发生以来,新加坡领导人所发出的最强硬措辞。
违反国际人道主义法,可被视为战争罪。“战争罪”这三个字,在隔一天被主管回教事务的代部长费绍尔补上了。不过,他小心翼翼,用以色列前总理奥尔默特指以军已在加沙犯下战争罪为铺垫,说全球恐怕有越来越多人,包括他在内,开始认同奥尔默特的观点;并表明,以色列在我们建国初期曾帮了大忙,因而必须这么说时,自己心里是难过的。
这个官方立场和最初的有差别,并且是个逐步强化的过程,虽然有时滞后了点。2023年11月,即以色列挥军进入加沙的一个月后,外交部长维文概述三大原则:对恐怖主义零容忍、以色列有自卫权,以及如果需要自卫,应考虑必要性和相称性,即比例原则。隔年在国会辩论部门的财政预算时,他说以色列的“军事回应过头了”。
然后来到5月,在联合国大会上,我们和另外142个国家,压倒性投票支持巴勒斯坦入联的决议草案,以便再次送进安理会表决,其实说白了,就是寄微弱希望于美国别再行使否决权。投票后,维文还发视频解释支持的理由,并以两边的“朋友”身份劝诫以巴领导人,直接开展落实“两国方案”的谈判,别再诉诸仇恨和暴力了。当然,国际社会多数人心知肚明,这条路径荆棘密布,说是空中楼阁或缘木求鱼,都不为过。
在民间,这场冲突给回教社群带来巨大心理冲击,还外加一种不被理解的落寞甚至怨气。上个月,《早报星期天》采访曾主管回教事务的部长雅国。在这篇题为《对加沙平民悲惨遭遇 社群不忍有苦无处诉》的专访中,他直白地说:“马来社群对政府的信任没有破裂,但信心方面出了问题……”原由包括认为“一些领袖不理解他们面对加沙冲突的内心挣扎,无法对本地回教徒看到回教徒被杀戮的悲愤感同身受”,以及对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症结不予谴责”。这篇报道很值得一读,尤其是对想了解回教徒感受的传统华文报读者。
年轻人站出来 舆论开始转向
我是有一些马来朋友,但还是隔了一层,比较知道的,是有越来越多非回教徒年轻人,对加沙的人道主义灾难日益关切,甚至义愤填膺。但他们更多出于同理心和普世价值,与宗教认同无关,也因为接触的媒体渠道较多,视野比老一辈更宽广。
当然,还是会有人,始终认为以色列超乎比例的震慑原则:敢杀我们一人,我拿你们十条命甚至更多来偿是合理的,或者愿意出机票钱,把挺巴的维权分子送去加沙,“只要他们答应不再回来”,或者历史的认知只有短短1年8个月,即谁在2023年10月7日先发动攻击,谁就是错的一方,甚至活该遭受毁灭。但这些声音都变小了,在网络空间,以年轻人为主,舆情正不断倒向巴勒斯坦这边。
我想这和近半年来,以色列的种族灭绝行径越发昭然若揭有关。让我简单用三点来说明:
一、 杀无赦。上周一个年轻人发来短信,画面是加沙的一片废墟,配文是“……在此投下的炸弹已有7万吨,比二战期间在德累斯顿、汉堡和伦敦投下的总和还多”。我告诉他,这是冲突头几个月的数字,已过时了,我不知现在是多少,于是给了他我比较熟悉,几乎可以信手拈来的越战数字,说美军在北越、南越、柬埔寨和寮国(今老挝),共投下约750万吨炸弹,比整个二战还多!但注意:越战时间跨度有整20年,轰炸范围是中印半岛三国;而加沙冲突还不到两年,地方也只有新加坡的一半大,且用的主要是非制导的“笨炸弹”,意味着,以军没有区分军人和平民,一律格杀勿论。
二、摧毁医疗体系。联合国不时发出警告,说加沙的医疗体系已濒临崩溃。其实,医院挨炸从一开始就未曾消停过,我们翻译外电,经常会引用以军的说法,称对“武器仓库、地下基础设施、军事建筑”等等实施打击,但这些都是话术,因为照片明明显示遭到破坏并且引发大量死伤的,几乎都是医院、民宅、学校、临时避难所。无差别攻击这些设施都构成战争罪。以色列总是辩解,说里头藏了士兵和武器,但就算属实,没照顾到比例原则,依然是战争罪行。
三、饥饿手段。去年4月,我在这个专栏发表过《饥饿式种族灭绝:不一定马上要你死》一文。一年过去了,这点更是无可辩驳。至今,食物不让进去已超过三个月,抢粮事件是必定要发生的,其实以色列鹰派知道,让百万人饿死是下下策,把绝望者逼出加沙,重复历史上的“灾难日”(Nakba Day)大逃亡,才是要追求的终极“成果”。
反种族灭绝不等于反犹
必须强调,我没有反犹情结。读中学时,当老师旅游回来说,以色列有历史悠久的人民公社时,我对这个民族的“先进性”很是讶异。当兵时,被告知我们的整套国民服役,原型就是从以色列“抄”过来的,他们甚至帮我们组建军队和练兵,这些都功德无量,极大地提高我们生存的机会。最了不起也让我始终不理解的,是尽管只占全球人口的0.2%,但在至今的近1000名诺贝尔奖得主中,有两成多竟是犹太人!
在曾经的青涩年代,我和一群同学死党常跑到锡安路去,一来踢球玩闹,二来是那里也有一群同样青涩的女生,名字和样子我都忘了,唯独一个叫Ursula的,仍印象深刻,因为我们总是戏谑地叫她“饿死了”,而她总以为我们只是发音不准,更因为她是我至今,唯一认识的犹太人(是的,锡安路、以色列女生,就那么巧)。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也让我很难对犹太人心生厌恶。
我要说的是,犹太人的组成很复杂,现今的极右翼政权,和各地犹太人,甚至以色列国民还不是一回事。根据民调,有超过七成的以色列人要总理内坦亚胡下台。像前述的以色列前总理奥尔默特,就认为“他和他的内阁是对国家和人民道德完整性的巨大破坏”。反对派领导人戈兰是这么说的:“理智的国家,不会将杀害儿童作为一种嗜好或政策。”因此,年轻人有正义感,向往“光辉岁月”很好,但反对种族灭绝,不一定就得反犹,若傻傻分不清楚,很容易陷入到偏狭中,还落人口实。
最后,大家心中得有一把尺,不只分出善恶,也能确保行事有个度,不极端。什么时候该发声、发多大声、怎么发,如何兼顾国情,都是学问,也讲求方法。千里之外的蒋雨融和维穆礼们,从哈佛、从MIT,其实都在以她们的特立独行,给我们的年轻人上课。
一堂你自己领悟,可以自由打分的课。只有勇气,没有标准答案。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