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慑体系的核心是可信度,但特朗普政府内部的不同步,以及对外政策的极度自我中心和分裂,都已严重削弱美国的可信度。多数国家很自然地会采取更多骑墙、避险、抱团和观望的政策,而且对中国会更加小心谨慎,以防成为中美战场上的无辜牺牲品。
今年的香格里拉对话尤其引人注目。除了中国解放军代表团团长是历次参会团长中,位阶最低的一位,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美国国防部长赫格塞斯针对中国的发言,是香会史上最强硬的一次。将他的发言与拜登政府的国防部长奥斯汀去年在香会的发言进行对比,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观察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的不同。
两位国防部长在发言中都向各自的总统致敬,都声称在遵循各自总统的战略思路,两份发言也确实反映了两位总统的不同。
首先是发言风格,就像特朗普比拜登更爱发言、更健谈,赫格塞斯的发言字数也远远超过奥斯汀的发言。他的发言字数比后者多出2000字,大约多出了八成。就像特朗普讲话比拜登更简单直白,更少使用外交辞令,赫格塞斯发言也比奥斯汀更直白、更少外交风格。这两大风格,都反映出他比后者更强烈希望听众能够接受自己的核心信息,也就是中国威胁论。
中国威胁论确实是两位国防部长发言的最大区别。他们发言的主要目的,都是要号召盟伴国家和潜在的支持者团结起来,和美国一起应对全球的传统和非传统安全威胁。但奥斯汀在去年的发言中并没有以明确的中国威胁论作为主要理由来团结各国。他反而提到与中国国防部长董军在香会的会谈,并希望继续保持这种沟通。他在发言中强调的主要安全威胁仍然是俄乌战争,并没有明确地把中国作为主要的安全威胁。
赫格塞斯则通篇基本都在讲中国威胁论,以南中国海问题和台湾问题为例,尤其把中国大陆对台湾的武统说成是“迫在眉睫”的威胁,明确表明美国会以军事手段介入和阻止中国的武统行动。很明显,他试图以中国威胁论来合理化尽快升级针对中国的威慑系统的急迫性和重要性,并以美国军事介入作为保证来鼓励盟伴一同介入。他还隐晦地嘲笑了中国国防部长缺席香会,好像自己的出席和发言已开始发挥对中国的威慑作用了。
几方面与特朗普不同步
如此强硬的威慑发言能够达到进一步团结盟伴、甚至让以前的潜在支持者开始公开支持和配合美国针对中国的威慑吗?他用中国威胁论提出的威慑号召令其实面临着很多挑战。
首先是他和特朗普在台湾问题上的不同步。作为一贯的反华鹰派,赫格塞斯有如此强硬的发言并不令人奇怪。他明确表明美国会以军事手段介入和阻止中国大陆武统台湾,但特朗普从没有如此明确的表态,反而是在军事介入问题上维持美国政府一贯的战略模糊立场。这两人在军事介入问题上的不同步,与拜登政府形成鲜明的对比。拜登在任时曾屡次明确表明会在中国大陆发动武统时以军事手段介入,但每次他如此发言之后,白宫发言人都会出来表明,美国的“一个中国政策”并未改变。现在的特朗普政府则是反其道而行之,赫格塞斯明确表明会军事介入武统,但特朗普则保持战略模糊。那么最后到底以谁的立场为准?当然是总统作为三军统帅和国家领袖的立场更有权威。
赫格塞斯和特朗普另外一个不同步的地方是对意识形态的强调。他在发言中赞扬特朗普对美国外交战略进行去意识形态化改造的做法,但自己还是不断以“共产中国”称呼中国,显示他仍然试图以意识形态来发动各国的支持。这反映了他作为传统反华人士的老思路,但这种思路能得到特朗普的青睐吗?
特朗普和他的政府亲手拆毁了美国以意识形态搭配经济军事实力来领导盟伴的传统。现在各国,包括盟伴,都不得不接受一个利益至上、交易至上、朝令夕改的美国。让盟伴和其他国家一方面接受美国强加的经贸制裁,另一方面积极配合美国升级对中国的军事和经济威慑,除了几个和中国存在严重矛盾的国家,估计没有多少国家愿意配合如此“精神分裂”的政策。
威慑体系的核心是可信度,但现在特朗普政府内部的不同步,以及对外政策的极度自我中心和分裂,都已严重削弱美国的可信度。全球不少国家,甚至包括很多西方国家,民众对美国的好感度在特朗普上台后急剧下降,甚至已开始低于对中国的好感度。在变动如此剧烈的国际环境中,多数国家很自然地会采取更多骑墙、避险、抱团和观望的政策,而且对中国会更加小心谨慎,以防成为中美战场上的无辜牺牲品。
台湾政府最近的表现似乎也反映了这种趋势。总统赖清德在临近执政一周年时,提出两岸关系就像大公司想要并购小公司,大陆作为大公司须要先提出并购条件。这种出人意料的“并购交易”说,被亲北京的蓝营都看不下去,将其称为“卖台”。之后他在执政一周年的演说中避免提及中国大陆和两岸关系,一改他每逢重要讲话必与北京对抗的做法,大陆也相应地降低了军演规模来回应。如果连台湾都必须更加小心地看待特朗普政府的对台政策,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完全信任和跟随美国,那么其他国家在台湾问题上采取更加谨慎的态度就更是理所当然了。
另外一个例子是韩国。刚刚上任的总统李在明曾屡次表明不想介入台湾问题,希望在维持与美国盟友关系的基础上,务实地改善与中国的关系。美国正计划将驻韩美军的一部分转移到关岛,说是为了更好地对付中国的武统行动。但对于韩国来说,这是在通过牺牲对朝鲜的威慑来增强对中国的威慑,可能给朝鲜半岛局势带来新的动荡。
对于中国来说,美军逐渐从第一岛链转移到第二岛链,实际上是在承认美国在第一岛链的威慑已逐渐开始失效。或者美国不愿承担和过去一样多的威慑责任,所以才不断要求第一岛链的盟伴,如韩国、日本、台湾,都须要通过提高军费来承担更多军事责任。可是包括台湾在内,这些盟伴因国内政治的束缚,短期内都不可能大幅提高军费以达到赫格塞斯所定的目标。
赫格塞斯的发言虽然特别冗长且强硬,但完全忽略了各国在特朗普上台后面临的巨大困境。这符合特朗普政府一贯地通过口头威胁和经贸“大棒”强推自己意志的做法,但在无比重大的军事问题上,各国应该是会更小心地周旋于中美两国之间。
中国派出位阶最低的代表团迎战美国对华最强硬的发言,似乎不符合北京一贯“硬杠”特朗普政府的做法,也似乎让赫格塞斯有机会大出风头,但也可能反映出北京考虑到各国面临的困境,不想通过与美国在安全领域的激烈冲突来逼各国选边。这看似软弱的应对之道,在各国正被美国逼迫选边站的情况下,反而为各国进一步发展与中国的关系留出了空间。如果说特朗普的美国正把“霸道”演绎得淋漓尽致,中国也许更应遵循“王道”,用各种可能的方式,在所有可能的领域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