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资源争夺战已从陆地扩展到海洋，导致深海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升温。但人们对阴暗寒冷的海底世界知之甚少，如果无视基于规则的全球秩序，让深海沦为法外之地，由着各国与企业肆意开采，恐将对海底生态环境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
“深海绝不能沦为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
6月9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法国尼斯召开的联合国海洋大会上，敦促各国谨慎对待深海采矿。他和其他与会领袖对单边的海底采矿活动发出警告，并呼吁制定严格的深海采矿规则。
他们的矛头都指向美国总统特朗普4月24日发布的深海采矿行政令。这道行政令援引美国1980年通过、鲜为人知的《深海硬矿产资源法》，指示联邦政府加速推进国内和国际水域的采矿活动。这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不单因为人们担心海底生态系统可能遭商业化开采破坏，也因为美国此举绕过了国际管制。
根据《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各国有权在领海内自行批准深海采矿，但在公海，则由国际海底管理局（ International Seabed Authority，简称海管局）负责管理勘探和开发区域的许可。
海管局至今已发出31份为期15年的矿产勘探许可，但尚未批准任何商业开采活动，因为开采法规还在审议中。海管局有170个成员，包括169个国家和欧盟。由于一些成员担心商业规模海底采矿会破坏环境，因此有关法规的谈判持续多年未有定论。
美国国会未核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美国也不是海管局的成员。这使美国被排除在海管局的大部分程序之外，也因此无从申请公海的勘探许可。
《深海硬矿产资源法》让美国将许可证的发放掌握在自己手中。该法律为美国公民在美国大陆架及以外地区勘探和开采矿产提供依据，并授权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为深海采矿颁发勘探和商业开采许可证。
特朗普的行政令实际上是在进一步敦促联邦机构积极推进这种绕过海管局、直接在公海开采的做法。海管局抨击美国的单方面行动开创危险的先例，可能破坏整个全球海洋治理体系的稳定。
要求匿名的中国专家回答《联合早报》询问时指出，目前各国有关深海采矿的大量争议，都是在海洋法的框架内，通过正常的政治和法律手段解决。然而，特朗普试图绕开制度约束，强推海底采矿，势必导致原有的脆弱平衡被打破，加剧恶性竞争、无序开发和环境破坏的风险。
海底矿物金属蕴藏量 可满足全球百年需求
深海采矿是指从深度超过200米的海床开采固体矿产资源。全球海底富含金、银、铜、钴和镍等矿物和金属，据信蕴藏量可满足全球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需求。
铜、钴和镍等金属是制作电动车电池、太阳能电池板和风力涡轮机等新能源科技的重要原料。随着各国努力摆脱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减少碳排放，人类对这些矿物和金属的需求显著飙升。国际能源署预测，到2040年全球对这些金属的需求将是目前的两倍。
美国政府估计，单在美国水域内就有超过10亿公吨富含矿物的深海结核。如果开采，可在10年内为美国经济注入数千亿美元和创造10万份就业机会。
虽然深海采矿可能对海洋生物和生态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并继续面对技术瓶颈，监管法规也未到位，可是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多国仍想方设法推进，在陆地采矿以外，寻求更多矿物和金属的供应来源。除了中美，俄罗斯、印度、日本、韩国和挪威等都在海底勘探矿藏。
36国家支持暂停深海采矿
可是人类对海洋的认识其实不多，目前只有一小部分海洋被详细测绘，面积估计只达5%到26%之间。采矿这种在陆地就已经被视为极具破坏性的活动，到了海底的破坏程度是否会成倍放大，仍是未知。
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混合威胁分析师梅布布（Cynthia Mehboob）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警告，大规模深海采矿也将对现有的水下基础设施构成严重威胁，尤其是支撑全球互联网流量和能源传输的海底电缆和管道，可能对电缆线路造成物理干扰。这将加剧依赖不间断网络连接的国家与优先开采海底资源的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
截至6月9日，已有36个国家表明支持暂停深海采矿，以收集更多关于深海生态系统的信息，确保作业不会对环境造成破坏。
但美国的单边行动可能使他们的努力徒劳。事实上，等不及海管局成员商定深海开采法规的公司，如加拿大金属公司（The Metals Company），已在特朗普颁布行政令后，改而向美国申请商业开采许可。
这种“钻漏洞”的行径或许能间接施压海管局成员国结束无休止的争吵，就海底采矿的规章制度更快达成一致，但令人担心的是，这也可能促使更多国家效仿美国，绕过海管局，自行发放许可。
华盛顿中美研究中心主任洪农在《深海博弈：中美采矿战略与未来海洋治理》一文中指出，目前，中国依然坚定支持并参与海管局的制度。然而，若越来越多国家走向单边行动，中国也将面临重新评估战略路径的压力。
到那时，也许各国都将认为自己可以将公海的海底资源占为己有。这将显著提高地缘政治风险，为争夺海底资源而爆发的冲突恐怕也不远了。
助增强经济保障能源 深海采矿成美抗华工具？
特朗普4月签发的行政令，第一句就表明，保持深海科学技术和海底矿产资源方面的领导地位，符合美国“核心的国家安全和经济利益”。
特朗普称，美国在确保关键矿产供应可靠、不受“外国敌对势力控制”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指出，掌握海底资源有助美国增强经济实力、保障能源未来，以及减少对外国关键矿产供应商的依赖，并呼吁加强与盟友的合作，“抗衡中国在海底矿产资源方面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中国目前已控制全球约95%稀土金属的供应并生产全球四分之三的锂离子电池。一旦启动深海采矿，中国料能扩大对清洁能源等新兴产业的控制。这将在日益升级的中美竞争中，为北京提供一个强大的新武器。
不同于美国的单边行动，中国是在海管局框架内推进深海勘探，同时和海岛国家，如库克群岛和基里巴斯开展合作进行深海勘探与采矿。
中国如今已获得海管局颁发的五张海底勘探许可证，数量为各国之冠，其中三张是在墨西哥和夏威夷之间、位于太平洋的克拉里昂—克利珀顿断裂带（Clarion-Clipperton Zone，简称CCZ）。
中国也在海管局的规则制定机构中培养影响力，参与塑造规则，确保中国的技术、法律和运营优势永久地融入全球海底治理结构。
中国在这方面的发展被视为一种威胁，而西方国家近年有越来越多人将深海采矿与国家安全绑到一起。
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关键矿产安全项目负责人巴斯卡兰（Gracelin Baskaran）和研究员施瓦茨（Meredith Schwartz）今年4月在中心网站上撰文指出，中国一直在开发兼具商业采矿和潜在军事用途的两用技术，包括自主水下航行器。
要摆脱对中国关键矿产依赖 专家：深海采矿非灵丹妙药
“如果中国以深海采矿活动的名义，派遣船只和遥控潜水器进入距离夏威夷不远的CCZ，那么很难判断其活动是否纯粹出于商业目的。”
不过，梅布布受访时，对深海矿产被重新定义为地缘政治必需品提出批评。她指责矿业公司是在面对财务压力和投资者信心低迷的情况下，才大力推销深海采矿为西方摆脱对中国关键矿产供应链依赖的灵丹妙药。
梅布布指出，种说法在决策者中越来越受关注，尤其是在美国，海底开采如今被奉为国家安全当务之急。“但这掩盖了一个关键的现实：西方对中国关键矿产的依赖并非源于矿产稀缺，而更多源于中国在精炼和加工能力方面的主导地位。深海采矿并不能解决这一瓶颈，而只是将问题转移到下游。”
以镍和钴矿石为例，中国开采的镍和钴矿石据估计占全球开采量不足5%，但它却控制了75%的镍和钴加工与供应链。
与其在深海展开恶性竞争，华盛顿中美研究中心主任洪农建议中美两国在深海采矿方面开展合作，以实现可持续发展。她认为，中美可合作的事项包括在海管局主导下建立一个汇集全球研究人员、业者和民众的深海技术联盟，最大限度地减少采矿对深海环境的影响，并确保采矿过程透明可控；建立开放的数据平台，共享科学研究成果和监测数据；探索新的协议，将深海采矿的部分收入用于海洋保护工作。
洪农说：“深海采矿不仅仅是资源之争，更是对国际社会在战略不对称下，如何通过法律多元化和合作治理全球公域的考验。美中两国的选择将不仅决定海洋‘最后边疆’的未来，也将深刻影响全球环境治理。”
三金属矿物潜在经济价值达数万亿美元
海底蕴藏着三种金属矿床，所能开采出来的矿物潜在经济价值估计达数万亿美元。
人们最感兴趣的是多金属结核（polymetallic nodules），它是马铃薯大小的岩石，由矿物质在鲨鱼牙齿或鱼耳骨等碎片周围缓慢沉淀而形成，富含铜、镍、钴和锰等金属以及微量稀土元素。多金属结核分布在4000米以下的深海平原，最接近开发的是太平洋CCZ区，面积达450万平方公里，估计结核储量达211亿吨。
多金属硫化物（polymetallic sulphides）则是深海热液喷口附近形成的深海块状硫化物，经海水与地壳深部的物质交换而形成，富含铜、锌、铅、银和金等多种金属。这类矿床分布在大西洋和印度洋的海脊或海底火山附近，深度在1000米至4000米之间。
第三种是覆盖在海山上的富钴铁锰结壳（cobalt-rich ferromanganese crusts），由海水中所含金属堆积而成，位于深海800至2500米处，目前已在西北太平洋的一个区域探得。
非政府环保组织绿色和平（Greenpeace）网站指出，深海采矿本质上是在深海海底生物的附着基质上进行开采和破坏，加上开采过程中所造成的污染，以及噪音、震动和光线等物理干扰，将对超过开采范围区域内的栖息地和生物多样性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甚至可能导致物种局部灭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