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国安法》2020年6月30日实施以来，东方明珠在新常态下即将渡过第一个五年。曾经涌动街头的躁动渐息，取而代之的是政治生态、经济结构、社会氛围和文化面貌的深层转变。《联合早报》推出“看见新香港”特稿系列，走入这座经历创痛的城市，看香港如何在巨变中寻找前行的方向。
香港是全球领先的国际金融中心之一，但2020年以来，这个称号一度被质疑褪色。
香港2023年首次公开售股（IPO）排名跌至全球第六位，落在印度和印度尼西亚之后；恒生指数自2020年起连续四年收跌，每年下滑3%至15%不等，港股市值去年还首次被印度股市超越。
有网民嘲讽香港沦为“国际金融中心遗址”，有知名投资人公然警告“珍惜生命，远离港股！”摩根士丹利亚洲区前主席罗奇（ Stephen Roach）去年2月更提出“香港玩完论”。
踏入2025年，香港终于一吐晦气，强势回归。
全球最大电池制造商宁德时代5月20日在港交所敲锣上市，集资410亿港元，创香港近年最大IPO，也成为今年至今全球最大IPO，助推香港今年上半年重登全球IPO首位，集资额接近900亿港元。
由于海量资金涌入，恒生指数今年至今已上涨15%，港股首五个月平均每日成交额达2400多亿港元，同比增长1.2倍，反观美股标准普尔500指数则持平横摆。
罗奇本月初接受彭博社采访时认栽，收回“香港玩完论”。
罗奇当初认为香港玩完，是归咎于香港政治、中美竞争及中国大陆经济三大因素。
香港政治指的就是《香港国安法》2020年公布实施，使香港的“一国两制”变成“更有中国特色的两制”。有分析认为，这增加了国际投资者面临的不确定性，外企驻港的地区总部数量连跌数年，2023年更创下11年新低。
一名在香港居住了20多年的外籍人士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说，这几年身边陆续有外籍朋友离港，虽然很少人是纯粹因为《香港国安法》而走，但如果问说国安法是否影响了香港给人的印象，“那肯定是有的”。
“并不是说他们受到迫害，或有公安来敲门还是什么的”，这位不愿具名、客户包括投行与私募基金的争议解决律师说：“以前大家可以在茶余饭后比较自由地讨论一些事情，包括对特首有什么看法，现在大家会比较谨慎了，事实上是比较谨慎，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经济学者： 疫情因素大于政治
不过，香港经济学者徐家健相信，更多外企与外籍人士是因为冠病疫情期间的封控措施离开，因为《香港国安法》实施的头一年，走的人并不多，但香港因为疫情封关近三年，外籍人士第一年可能觉得还可以忍受，到了第二年、第三年，许多人已经忍无可忍，尤其是考虑到家庭团聚之需，还有看到其他地方已经开放的情况下，于是决定离开。
他认为，香港经济过去五年的许多现象，包括陆港两地民众消费模式的改变，受到疫情、疫后与其他经济效应的影响，都大于《香港国安法》等政治因素。
这五年来，涉入国安法案件的都是香港反对派政治人物与组织，投资者与企业均未被波及，唯一的例外，可能是香港长江和记实业有限公司（简称长和），今年3月因为出售巴拿马港口一事被警告“必要时可用国安法律”。
长和事件 官方未提国安法
徐家健指出，就算是长和事件，也只是亲北京媒体在评论中搬出国安法，官方并没有这么提。
香港特首李家超今年3月回应此事时只说“依法依规处理”，没有回应“引用国安法”的说法。
徐家健认为，北京可能是在通过媒体放话“试水”，观察是否能够对相关企业施加足够的压力，“目前看来他们是不太可能会诉诸国安法”，“我想他们意识到，这对香港不是好事……对中国也不好”。
直到2024年，驻港的地区总部数量终于迎来回升，是五年来的首次增长。
香港投资专家邵志尧受访时说，无需放大《香港国安法》的效应，因为真正的投资者，最终考虑的还是项目好不好，赚不赚得到钱，钱是不是能自由出入，“我是外资的话，赚不到钱老实说我也会跑”。
中美博弈的延伸
中美竞争自2018年以来越演越烈，罗奇的“香港玩完论”就指出，香港深陷其中，无法置身事外。
香港资深媒体人陈景祥受访时说，美国现在因为打算跟中国进行长期博弈、对抗，把香港这个原本的中国对外窗口，“跟大陆连在一起打”，《香港国安法》实施对香港经济的影响，就是中美博弈的延伸。
美国政府2020年7月以《香港国安法》实施为由，认定香港不再有别于中国大陆其他城市，终止香港原本作为独立关税区享有的特殊待遇。
美国联邦政府雇员的养老基金2023年11月还宣布投资计划排除中国大陆和香港股票；官方去年也禁限美国人投资中国半导体、微电子和量子信息技术领域。
邵志尧形容，香港股市一度“差不多给（美国时任总统）拜登掐死”，少了外资参与，香港股市单日成交额曾在个别日子跌至只有几百亿港元，有如“塘水滚塘鱼”（粤语，指资金在封闭的小圈子内炒作），和平日的几千亿港元成交不可同日而语。
“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是不是国际的，唯一看的就是能不能吸引到国际投资者，被围堵的时候，吸引不到国际投资者的时候，就不是国际金融中心了。”
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上台后，尽管中美斗争未止，但由于美国与盟友关系出现裂痕，美国经济、金融市场也因关税战等陷入动荡，国际资金为避风险重新配置，西方围堵中国、香港之势反而有所松动。
新国际形势 给香港带来机会
罗奇因此改口，认为在新的国际形势下，中美接近脱钩，却也为香港带来了更多机会。
例如，继宁德时代之后，快时尚巨头Shein也在考虑把IPO从伦敦转移到香港。港交所目前据报有逾160家企业排队等着上市，其中有很多是陆企；多家大行已预计，今年全球IPO冠军非香港莫属。
香港财政司司长陈茂波6月21日说，香港银行存款总额今年已上升到18万亿港元，注册基金按年录得逾440亿美元资金净流入，增长近三倍，反映了“地缘政治既是挑战亦是机遇”。
北京还将在香港设立全球首个专门通过调解解决国际争端的政府间法律组织国际调解院，进一步提升香港的国际影响力。徐家健说，这显示北京仍希望利用香港作为国际枢纽，对香港来说是很好的信号。
有人认为，香港现在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内涵其实跟过去不太一样，它已演变成一个更加面向中国的金融中心。例如，中国大陆企业目前占恒生指数权重的70%，较2021年上升了10个百分点，大陆投资者每日交易比例今年也上升到约45%。
受访的几名观察家都指这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的发展。其中，陈景祥说，香港这么小，必然要依托一个大的地方，除了大陆，香港以前也依靠美国跟西方，但现在因为地缘政治风险，也在开拓中东、东南亚等地区。
香港和中国大陆紧密联系，也意味着大陆经济前几年的下行，对香港的经济造成压力。
但中国本土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深度求索（DeepSeek）今年初一鸣惊人，官方去年第三季以后开始针对楼市、股市、民企、外资推出一系列政策措施，包括放宽、鼓励中企到香港上市，这些都重燃了外界对中国发展前景和把资金投入香港的信心。
不过，与此同时，大陆房地产爆雷，官方如何打击互联网平台企业、游戏行业、教培业，投资者恐怕也都记忆犹新。
彭博社一篇报道就指出，北京目前青睐高科技行业，但长期来看，恒生指数成份股当中，很大一部分将受到中国政策变化的影响，对香港来说可能构成一种风险。
明天（25日）刊登 “看见新香港”特稿四之四：走进坪洲港人心灵避风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