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冠病疫情与制度之争的谬误(2)

时间:2020-05-05 08:13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历史上,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也是民主的产物。危机来临之时,比危机本身更危险的便是危机所引起的恐慌。西方所说的威权主义政体,有能力控制社会的恐慌。西方所说的民主政体,则因为重视个体价值而相对欠缺这种能力。在社会大恐慌的条件下,从民主转向极权只是一墙之隔。

第三,制度操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制度是由人来操作的,同样一个制度由不同的人来操作,效果就很不相同。在民主国家,人们看不到森所说的现象,即“民主政府必须面对选民,他们有防止灾难发生的强烈意愿”;相反的现象却发生了,即民主国家领导人往往利用危机来强化自己的权力,或者自己所代表的党派的权力,而不是全力以赴地抗疫。

在匈牙利,民主政体自转型以来总是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从来就没有巩固过。现在冠病疫情使得人民赋权右派政府,总理欧尔班已经可以实施政令统治,可以逮捕批评他的记者。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执政多年后面临耻辱的终结,但冠病疫情让他得到了喘息。他已经命令大多数法院关闭,推迟自己的腐败审判。印度封锁国家之后,总理莫迪的印度民族主义政府颁布了法律,方便印度人在穆斯林占多数的查谟和克什米尔地区成为永久居民。

英国是老牌民主国家,但冠病疫情赋予政府部长可以拘捕人民和关闭边境的权力。美国是自由民主的灯塔,但总统特朗普已经获得战争期间才可拥有的诸多权力。

即使西方一向感到骄傲的“言论自由”,在民粹主义崛起的时代也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所谓的言论自由是基于事实之上的言论自由。但在民粹主义主导下,人们对任何事物都有了特定的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一旦人们用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看问题,就没有了事实,只有“后事实”和“后真相”。

如果说人们对应对病毒的方法有左右不同的看法,仍然可以理解,但如果人们对病毒本身是否存在、是否严重、是经济重要还是生命重要等基本问题,都具有了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这种言论自由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在西方,极端右派和极端左派对这些基本问题的看法截然不同,不仅导致社会的混乱,更导致政府的抗疫不力。特朗普和一些政客的言论更使得普通美国人惊讶:民主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政治人物?

除了这些影响政府治理能力的制度因素外,影响西方政府抗疫能力的还有文化和社会因素。假定如森所说,民主政府更有意愿去治理危机,这并不意味着政府也更有治理能力。影响政府治理能力的主要是政府和社会的关系、政府与经济的关系。

东亚社会何以能执行抗疫政策

在东亚社会,政府能够有效治理冠病疫情扩散,一个主要因素在于人民的配合。在东亚,人民在自由和生命之间作一选择并不难,因为没有生命,哪有自由。传统文化中,东亚社会的人民也普遍信任政府。这两者的结合,使得东亚社会的政府的防疫和抗疫政策能够有效实施。

西方的情况则全然不同。在东亚,几乎没有人争论要不要戴口罩,因为戴口罩既是自我保护,也表示对他人的尊重。只是在缺少口罩的情况下,一些政府才会考量什么情况要戴口罩、什么情况不须戴的问题。但在现代西方文化中,戴口罩意味着“得病”,戴口罩的人往往被人歧视。戴口罩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西方各国争论不休,疫情已经变得如此严峻,人们还在争论戴口罩的事情。

东亚社会和西方社会的“封城”对个人行为的影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在东亚,人们普遍接受政府的指引,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很少有人去违背政策。但在西方,“封城”概念很少对个人行为产生影响,很多人还是照常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更为重要的是政府和经济之间的关系。经济能力是政府的核心能力。制度必须具有动员能力,但前提是有资源可以动员。在这方面,中国(和东亚社会)表现在经济和社会的统一,在西方则表现为经济和社会的脱节及错位。中国政府抗疫之所以有效,不仅仅是因为“举国体制”的动员能力,更在于今天中国的经济能力。

中国获益于改革开放以来所积累的经济资源。在过去数十年里,中国成为世界制造工厂,并且什么都能生产。例如,中国的口罩生产量占了世界的一半以上。尽管抗疫早期,中国也面临医疗物资短缺的情况,但因为具有庞大的生产能力,很快就克服了这一困难。充足的医疗物资供应,无疑是中国抗疫成功的经济基础。

西方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西方具有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体,最先进的医疗系统,公共卫生系统(尤其是欧洲国家的公共卫生制度)也是世界其他国家学习的榜样,但为什么这次抗疫能力如此低下?除了上述制度和社会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经济和社会的分离。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主导的全球化,已经全然把经济和社会分离开来。资本逐利,把大部分生产转移到其他国家,这使得在危机时刻,国家所需的供应严重不足。

例如,根据美国的统计,80%的医疗物质和90%以上的抗生素从中国进口。特朗普说美国具有最大的经济和最先进的医疗,叫人民不要恐慌,但是在没有足够的口罩、防护服等医疗物资的情况下,老百姓能够不恐慌吗?在欧洲,意大利、塞尔维亚等国向德、法等国求救不得,不见得是德、法自私,而是因为医疗物资短缺,先要照顾自己的人民。德国更是截留了输往其他国家的医疗物资。这些都是医疗物资产业链转移到其他国家的结果。

以此看来,决定一个国家抗疫成败的因素是多种的。制度很重要,但制度并非唯一的决定因素。这也说明,制度决定论会导向很多谬误。在危机之际,把制度简化成为一种类似“民主”和“专制”那样的意识形态更是危险。

犹如宗教,意识形态在社会治理上扮演很重要、可以称之为“软力量”的作用。不过,在危机面前,意识形态不能成为体制的遮羞布,否则就是自欺欺人;相反,人们必须直面现实,超越意识形态对思想意识的束缚,敢于实践,从自己的实践中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也向其他国家的最优实践学习。实践才是历史开放和永远不会终结的终极根源。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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