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接受《南华早报》采访纪要(2)

时间:2020-05-12 16:52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人物记事

6、郑尚任:华为企业文化是比较特殊的。说到企业文化,有些员工批评了华为的所谓“狼文化”,说科技领域有“996”的说法,华为似乎是“007”,0点工作到0点,每周7天,没有休息的时间。您个人觉得在中国企业界,生活跟工作之间的平衡把握得如何?
任正非:第一,我们没有996的说法,不知道是哪个公司的说法,更没有007。我们在劳动合同方面高于中国标准,因为要接受欧盟调查,如果我们加班过多,他们(欧盟)没有加班那么多,这是对欧盟劳动者不公平,会制约。所以我们最基层的员工想多加一点班也不行,超过一定小时数以后原则上是不再给报酬的。至于少数科学家、少数特别高端的人员,在有使命感的情况下多一些时间工作是有可能的,这也是有时段的。他们经常去樱花的国家在树下开会,在法国熏衣草丛中开学术会,半休息、半开会、半聊天,头脑风暴几天再回来,也是有弹性的。所以没有996的说法,007就更没有了。


我们认为狼有三个特点:敏感性、团队性、不屈不挠性。一,狼最大特点是鼻子很敏感,能知道客户的需求在哪儿,能知道十年、二十年后科学技术的方向在哪儿。狼的敏感程度很重要,狼很远能闻到肉,冰天雪地也要找到那块肉。这就是对市场的敏感、对客户需求的敏感、对新技术的敏感,代表一种敏锐的认识。


二,狼不是单独出击,而是群体作战,代表了团队精神。一定要有团队精神,做得好的是谷歌军团,我们现在也学这个东西,当然我们也把批判谷歌军团的文章同时放在网上,一边支持、一边接受批判,也是组成团体。这个世界单打独斗是不会成功的。例如我们公司推行“涂丹丹模型”,涂丹丹是一个小女孩,领导一个团队,她是领军人。她提出的模型是三个博士、两个硕士组成一个团,我们后面补了两个实验工程师,一个秘书或文员。一些事务性工作让文员做,实验性的工作实验工程师可以做。实验工程师可以年轻一点、学历低一点,但是在这么强的老师带领下也会成长起来,甚至超过老师。所以我们提倡团队精神。


三,狼还有一个特点是不屈不挠,拼死拼活也要做成这件事。干部不能发现有困难就要求换岗位。为什么要换岗位?换到别的区,即使从高职位换到低职位岗位,也会压制了那儿的年轻人成长。不能换,死也要死在这个战场上,不行就去给这个团队煮饭,也要在那里,战役打下来,你也是有功的。原来是一把手,退下来可以做“炊事员”、做后勤保障、做环境、做场景、做人的工作……。我自己就是一个后勤保障人员,主要是倾听困难,各个方面有什么困难,组织解决困难。所以不能动不动“工作不适合我,给我调一个岗位”,为什么要调岗位?调岗位就挡住了你去的地方那儿年轻人上进的道路。你就要在自己选定的路上拼死拼活打上去,打不上去退下来好好煮饭,煮饭的时间可以好好学习,还可以重上战场的,你还在你原来的“军团”。


“狼文化”可能是被外界曲解了,其实就是三个精神:敏感性、团队性、不屈不挠性。我们既没有996,也没有007。
 
7、郑尚任:早在“一带一路”倡议之前,华为已经有十几年在新兴市场开拓了你们的业务,包括非洲、东南亚各国、拉丁美洲。为什么刚开始走出去时华为不考虑先走入高端市场或者盈利额度比较高的市场呢?

任正非:当时,我们在国内的市场空间没有那么大机会,我们要生存下来,需要走向国际市场。走向国际市场时,我们选择了先从非洲启动,因为非洲正处在战乱阶段,很多西方公司都跑了,但非洲还是要通讯网络的。我那时去非洲,到处战火纷飞。我们在非洲的市场占有率世界第一,就是当时积淀下来的。随着我们越来越先进以后,才能走入高端国家。当年我们并不先进,在中国市场上也不先进,我们在早期成长时,中国市场是让西方国家100%占有了,我们只能从市场缝隙里先做一些简单的东西,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中国刚开放改革时是非常落后的,所有西方设备在中国市场是都是供不应求、如饥似渴的。西方公司不需要推销设备,而是中国买家大量排队,等西方公司给一点设备,西方设备在中国非常好卖,因为他们已经成熟了,也先进了。他们派到中国来的人对中国文化比较熟悉,比如中文讲得好、英文也讲得好,也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所以他们来与客户喝喝红酒、谈谈哲学、打打高尔夫就做完生意了。他们这样没有“狼文化”,没有努力,后来就让我们一点点掏空了。不是我们抢了他们的市场,是他们自己把市场丢失了。所以,我们这样持之以恒的努力,通过几十年努力,慢慢走到前沿上来了。


第二,由于我们不是上市公司,对未来的投资是非常舍得的。考核干部有一个指标,“土地肥力”够不够?不仅仅看你割了多少庄稼,还要看土地肥力够不够?明年、后年、十年、二十年以后土地还能不能保持旺盛的肥力。

 

我们在高级干部中也考试,考他们“丢在土地里面的猪粪、牛粪是什么?”徐直军轮值董事长答得很对,就是把科学家、专家、工程师投入对未来先进进行研究。对未来的投资主要靠科学家、优秀的商业领袖,科学家最大优点是花钱,没钱他怎么做科学研究和实践呢?所以我们科研经费的投资从来都是很多的,今年的科研经费要超过200多亿美元,去年150多亿美元,今年又增加了58亿美元的预算,这一点我们很看重。


我们不是上市公司,不需要靠盈利能力圈股民的钱。我们自己知道,丢在土地的肥料明年的庄稼会挣回来,为什么舍不得投呢?我们内部很统一的认识就是要增加土壤肥力,不能去透支土壤,这两年把庄稼割了,明年不长庄稼怎么办?


郑尚任:现在华为的业务遍布全球,您个人也跑过七大洲、五大洋,视察过所有你们在新兴市场的业务,您个人觉得在哪个市场的开拓和发展最让您觉得骄傲、最有成就感?哪个市场最有挫折感?
任正非:当然中国是最大的市场;在海外市场,成就感最大的是欧洲,基本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很喜欢我们。


我们在欧洲的突起,也是公司改革的结果。欧洲有很多旧房子,街道很窄,不能修很多铁塔,如果设备很重就会把旧房子压塌,那怎么办呢?我们的无线系统SingleRAN又轻又小、功率又强大,就这样我们就突进了欧洲,从那时开始这个口子就越撕越大。包括现在的5G基站,我们也是目前世界上最轻的,只要一个人手提着就可以安装,随便挂在墙上、下水道、电杆上……就可以,很简单。为什么欧洲那么多人喜欢我们的东西,就是因为我们能解决问题。


我们从没有挫折感,是有困难,但是困难不等于挫折。一些很贫穷的国家,我们也要在那里做业务,比如南苏丹这些国家很贫穷,但我们要求给那边员工的生活标准要达到瑞士富人的标准,工作标准达到欧洲的标准,员工艰苦奋斗不一定要生活艰苦。我们要为全世界人民服务,不能说哪儿赚钱多就去哪,不赚钱的地方也要去。


谭卫儿:在中国推动“一带一路”方案时,华为能为这些国家做什么?现在有没有什么困难把华为的技术带到“一带一路”沿线国家?
任正非:“一带一路”主要是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很大。我们的合同总量很小、短期,我们客户非常有钱,他们赚得比我们多,所以他们有足够的钱购买我们东西,他们并不需要大规模贷款。客户是小规模、小合同,相对“一带一路”基本建设投资规模太小,所以我们和“一带一路”没有耦合关系。不在“一带一路”的国家、在“一带一路”的国家,都是我们的客户,我们都在努力。
 
8、谭卫儿:想谈一下您个人的生活、个性的问题。以前您对于我们来讲是挺神秘的人,在过去一年半时间里露面比较多。最近看了一个故事,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在武汉火神山、雷神山医院铺设5G线路设施上,其实都是华为做的,你们也没有宣传,外面人不知道,后来偶然的机会才发现是华为的。华为低调的文化与您个人低调的风格是不是有直接的关系呢?为什么您会选择低调呢?直到最近为止。

任正非:我不理解什么叫高调、为什么要高调,我们也不是故意低调。火神山工程从开始到完成我都不知道,当时没人给我报告过,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在新闻才看到的。因为我们公司对抢险救灾是有制度化的管理规定。当年日本发生地震、核泄露,我们员工背着设备逆难民的方向行进,如果不抢通基站,怎么帮助抢险救灾?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的时候也一样,我们把基站建起来,通过与天上卫星连接,就给当地部队抢险连接了无线通信,否则部队在山上怎么调动?当时炸两个堰塞湖的时候,天上下着雨,员工打着伞守着设备,很艰苦,每天还要用六小时下山背柴油上山。


我们作为通信公司,在全世界范围内抢险救灾都是应该做的,这是义务,这时不叫商业公司,叫“消防队”,不顾一切先把问题解决了再说。有些会给钱,有些不一定给钱,不给那也就算了。
 
9、谭卫儿:刚才讲到抢险救灾像消防队一样,对于您本人来讲,自从华为被美国制裁,您女儿孟晚舟在加拿大被当局扣留之后,过去一年半时间中,您本人有没有华为“救火队长”的感觉?您在过去18个月内做的专访比过去三十年的专访总和都多, 不断出来为华为解释。您作为一个父亲,又是华为的创办人,怎么处理这个危机?您的角色是什么样的?
任正非:如果说我是“救火队”,主要是在内部的科学研究和生产连续性方面做了很大贡献,会见媒体只是一部分。因为公司不能是光靠讲,而是一定要生存下来。要生存下来就有非常多的问题,内部的工作量反而大一点。我最主要的贡献是危难时候使公司保持实力,这是最最主要的。
 
10、谭卫儿:您是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您女儿在加拿大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目前加拿大疫情蔓延,您有没有担心?最近一次和孟晚舟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任正非:应该是春节前。


谭卫儿:您担心她的情况吗?
任正非:她的丈夫和妈妈一直陪她,因此我不担心。作为父亲来说,我不是称职的父亲,也不是称职的家庭成员,因为我把精力都用在公司里面,这是人生很大的一个遗憾。现在孩子都大了,回想起来,该躲猫猫的时候没陪他们,该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没陪他们,儿女跟我们感情不深很正常;夫妻感情不够和谐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没有很长时间去陪陪她,这也是一个遗憾。就如科学家一样,科学家在生活上很傻,在科研上很聪明,我就是把精力用在工作上去了,在家庭没做好。这一点是客观的。


谭卫儿:孟晚舟跟您的感情怎么样?您觉得跟孟晚舟的感情怎么样?
任正非:我讲感情不深,是指对小孩有歉意,在他们人生成长过程中我们没有给多大的帮助,靠他们自身成长,不能说我们关系不好。只是我作为父亲、家庭成员来讲是很有歉意。


谭卫儿:案子还在挂着,有没有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从一个父亲的身份、华为的创办者身份,您怎样为女儿争取最大的正义?下一步怎么办?
任正非:我们相信加拿大法律的公开、公平和公正,相信通过律师与法庭交涉,通过加拿大司法系统能解决这个问题。


谭卫儿:刚才提到春节的时候跟孟晚舟有通过电话,能不能透露父女俩聊了什么?
任正非:简单的问候。


谭卫儿:您对于最坏的结果有没有心理准备?怎么面对?
任正非:我相信不会有最坏的结果,因为全世界像华为这么守规矩的公司,西方也很少。美国情报系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集一个国家的力量在找我们的茬,至今也没有拿出什么证据来。


谭卫儿:恕我直言,刚才您跟我们谈华为时滔滔不绝,讲到女儿孟晚舟时答案非常短,看得出您可能在表达个人感情,包括跟子女表达感情时或许不是很擅长。您是否承认这一点?您想念孟晚舟吗?还是觉得不知道怎么说很想她。
任正非:亲情的想念肯定是存在的,但是光靠想念是没有用的,还是顺水行舟,通过法律程序才能达到目的。
 
11、谭卫儿:追问一下,您曾经当过军人,军旅生涯对您的个性影响大吗?甚至包括您对家人、对女儿的歉意,受到军人生活的影响大吗?
任正非:在我年轻时期,当兵是最好的出路,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兵能到辽阳化纤厂去做工,今天来看就是农民工。当时要建设辽阳化纤厂,国家调任何一个施工单位都调不动,他们都不愿意去那么艰苦的地方,文化革命都乱了,谁都不想干活,只好调军队,军队里没有那么多技术人员,就抽调我们这些“半坛子水”去,我们才有机会在那里工作。我认为还是幸运的,因为当时引进的是非常先进的法国化纤设备,对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机会。

 

我们把精力用到工作中,自然对家庭关怀不够,因为和家人相隔几千公里,怎么关怀?那时没有手机和微信,打电话极其艰难,即使打通电话放声喊,对方也听不清楚,只好写信,简单的问候。你说歉不歉意?歉意,人生都有遗憾。
 

赞一下
(172)
90.1%
赞一下
(19)
9.9%

相关栏目推荐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