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政治生态、经济结构、社会氛围和文化面貌近年来经历深层转变,身处巨变的时代,港人以各自的方式安顿日常、摸索生活新方向。《联合早报》“看见新香港”特稿系列的最后一篇聚焦香港离岛之一坪洲,看看这座小岛如何为一群港人带来慰藉,赋予他们再出发的力量。
在轻柔的海浪声中,38岁的陈惠仪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铺开瑜伽垫,将音疗器具一字排开,开始一堂大自然中的瑜伽课。伴随着海浪和颂钵声,她带领学员让思绪随着一呼一吸沉淀,归于平静。
在香港离岛坪洲的海滩上教瑜伽——这是陈惠仪较年轻时难以想象的画面。她曾经是一名电影制片人,在光鲜却高压的电影圈打拼多年。2020年,她迎来人生转折,搬到坪洲并转行成为一名正念瑜伽颂钵导师,仿佛踏入了香港的另一个平行时空。
陈惠仪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回忆起初到坪洲的感受:“下了船,看和听到的就是海,讲话和走路都会自然慢下来。在这个空间里,我能好好地检视内心的感受,回应自己的需求,而不止是满足外面的要求,那很累。”

香港有超过250座岛屿,其中一些离岛仍保留浓厚的乡土气息,坪洲是其中之一。这座距离市区约40分钟船程的小岛,曾是渔港和轻工业中心,随着香港经济转型,如今成了一片宁静的城市后花园。
坪洲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住着约6000名居民,当中包括近几年搬来、渴望远离城市喧嚣的专业人士和艺术工作者。岛上生活简单淳朴:这里没有汽车,居民多以脚踏车代步;全岛只有一个超市和几家小餐厅,其余多是老店和特色小店。相比更出名的离岛如南丫岛或长洲岛,这里游客稀少,多了一分静谧。
搬到坪洲后,陈惠仪租下一个面朝大海的住房单位,开创正念瑜伽品牌,在岛上授课。虽然收入较不稳定,但她确定这是更适合自己的生活。
她说:“坪洲对我来说是个心灵避风港,让大家可以休息好再重新出发。”
在动乱与疫情中发现坪洲
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和2020年暴发的冠病疫情,为香港社会带来极大的不安与戾气,却也促使人们思考生活节奏和空间。坪洲,正是在这段时期被更多人发现。
陈惠仪回忆,2019年的动乱让她的电影制片工作陷入停摆,她于是前往印度学佛,隔年却碰上疫情,只好返回香港。她当时顺从内心召唤搬到坪洲,开启更贴近自我的生活。
在坪洲住了七年的岛民沈维立(51岁)则观察到,疫情期间,港人因为无法出国旅游,转而到坪洲等离岛探索,也开始留意到坪洲环境宜人,在这里能过上另一种生活。
同时,居家办公逐渐成为常态,也允许更多渴望空间和自然环境的港人搬到离岛定居。2020年,包括坪洲在内的香港离岛区转售住宅交易量,就比前一年跃升28.5%。
如今,陈惠仪希望通过在坪洲开办的正念和瑜伽课,引导城市人释放长期积压的负面情绪。
她说:“2019年和2020年是(香港人)情绪最强烈的时候。很多人感到悲伤、无力、愤怒。如今,虽然这些情绪已经没那么强烈,但还有一部分埋在潜意识里……如果我们能回到根源,理解究竟是什么事让我们感到悲愤,把当时的自己表达出来,那股悲愤真的可以消散。”
沈维立则庆幸自己能在坪洲实践“断舍离”的生活理念。他说:“这座离岛的空间有限,这会促使人思考:什么东西应该拥有,什么东西可以放手?”
沈维立坦言,坪洲简单的生活听起来虽然让很多人向往,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应得来。他观察到,有年轻人搬到坪洲两年后就离开,原因是生活太不方便,往返市区只能靠渡轮,若在市区待得太晚,甚至没有渡轮回家。
“但对我们(长期)住坪洲的人来说,方便不是我们的考量,我们在乎的是这里的环境和社群。”
巨变中守护坪洲和香港文化
另一些岛民对坪洲的归属感,也根植于他们对这座岛屿,乃至香港本土文化和社群的深厚情感。
11年前搬到坪洲的陈俊杰,2021年初在岛上开了一家独立书店。小小书店洋溢岛屿风情,除了售卖与岛屿文化相关的书籍,墙上还贴着一张绘有坪洲地图的巨幅海报,标出“流浪狗出没的地方”“独处的地方”等趣味地标。

在一座人口稀少,出入都不方便的岛上卖书,商业回报显然并非首要考量。
陈俊杰受访时说,和许多2019年后创立的香港独立书店业者一样,他体会到香港的文化正经历巨变,“与其就这样放手,我们是否能做些什么去守护它?”
他指出,书店除了记录和传承坪洲的风土人情,也提供一个更开阔的视角,让读者思考何为香港人,并如何为下一代守住身份认同。
对于香港的未来,陈俊杰维持谨慎乐观。“对我来说,香港一直起起伏伏,但整体是处在一个下行的循环中……许多人都在尝试为这座城市做点什么,我选择开书店。这些努力都是好事,只是从更长远的角度,我还看不太清。”
在剧变的大环境中,坪洲这座相对静止的离岛,至少还保留着一份确定感,是岛民心中珍贵的心灵绿洲。
“坪洲有治愈我啊。”陈惠仪说。“它给我空间重新整理自己,再去连接外面的城市,这样我才清楚自己在城市的角色是什么,如何贡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