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

“面子外交”与“外交面子”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关乎与人相处和自处之道，其中都离不开“不亢不卑”四个字。

11月3日，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荣文在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发表了一场题为《中国在多极世界如何信步向前》的演讲和答问，对中国在外交关系中过多使用“战狼方式”的强硬姿态不以为然。他说这是不明智的，适时放软，给对方多一点“面子”会有更好的效果。

何时该软，何时该硬，是一门艺术，分寸不易拿捏，他引述《孙子兵法》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阐明他的观点。

他认为中国人不应该只当自己是受害者，而应该多阅读一些会令他们读来觉得不愉快的西方文章，从中了解西方的看法。

中国是对西方缺乏了解，或正由于充分了解才“强硬”起来？这显然具有争论性。

现场和线下出席讲座者，是约70位来新参加“高级公共行政与管理硕士项目”的中国学生，其中有人对杨荣文的说法不予苟同，而认为中国“给面子”会让人觉得软弱。

杨荣文否定“战狼”言论，过后也在网上引起一些反驳的声音；然而，作为一个了解西方战略思维和媒体舆论，对中国历史有深入研究的学者型从政者，他从政坛退下之后的看法，更能反映其个人观察，值得参考，不宜太快否定。

如果杨荣文的演讲只叫这些来自中国政府部门、国有企业和事业单位的有识之士听来“爽快愉悦”，很对口味，则他这堂课也就无法留给他们太多课余思考的空间。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杨荣文所提出的“面子问题”，用在西方身上尤其是美国也很贴切。

在国际外交上，大国都想凭自己的实力和优势发挥更大的影响力，西方把人权和民主问题当武器，对中国采取咄咄逼人的姿态也是事实。

中国在各个领域的崛起，使西方感受到威胁，对他们长久以来的一种民族优越感，构成前所未有的挑战，因此，“面子”上挂不住。

西方与中国的关系何时才能融洽，不是看中国的体制何时变得更加与西方趋同，而是看西方何时更加适应中国不断扩大的实力。在影响全人类的课题上，少不了中国的合作，西方要与中国“脱钩”，谈何容易。

在中国与西方都互不给“面子”的情况下，双方如何找到下台阶，是眼下最迫切的问题。两方阵营若一直强硬下去，就会陷入难以收拾之境。

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最近接受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专访时说，中美关系不是新冷战，美国不寻求改变中国体制，而是想与中国共存。美国高级官员的这一重要表态肯定不是个人意见，中国应该已接收到其中的善意。

接着，中美两国一周前在英国格拉斯哥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发表联合声明，宣称未来将通过多边合作，共同应对气候危机。

11月16日，美国总统和中国国家主席在线上见了面，拜登的红色领带和习近平的绿色领带让人看出玄机，两人似乎事先在打领带这件小事上打过招呼。历史性的习拜视讯会晤，两大经济体互相“给面子”，大大缓和双方之间紧绷多时的关系。

大国的面子博弈游戏，常让世界大多数国家心惊胆跳。小国如何才能在大国竞争的夹缝中求存，曾经担任过10年外交部长（1994年至2004年）的贾古玛教授，在他的回忆录中作过一个生动的比喻，他说，小国要不是作为宴会上的受邀嘉宾，就是餐桌上的一道菜。

1994年，美国青年迈克菲因在本地破坏公物而被判六下鞭刑，引发了新美之间的外交风波，最后连美国总统克林顿也出面要求赦免。新加坡当时若是依了克林顿，等于立下一个先例，恐怕今后其他国家都可以随意在国内民意压力下干预新加坡法治。若是不给堂堂美国总统“面子”，在经济、安全上高度依赖美国的新加坡则可能有苦受。

最后该美国青年的鞭刑减了两下，让克林顿至少对国内有个交代，这是“面子外交”；新加坡也同时维持了作为小国的“外交面子”。

与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这两个亲密邻国的关系，是外交关系中的重中之重，目前的和谐关系得来不易。

建国总理李光耀迟至1973年5月才得以正式访问印尼，特地到雅加达的国家英雄冢献花，并向两位在1968年被新加坡问吊的印尼特工的坟墓致敬。这是李光耀给当时的苏哈多总统的最大“面子”，消除了两国关系中最后一道障碍。两位领导人从此结下深厚友谊，他们每回见面，都是以印尼语交谈，李光耀深谙“面子外交”之道。

马来西亚在马哈迪治下，曾经大力炒作白礁主权问题。2008年，国际仲裁庭判决白礁主权归新加坡，新加坡却低调以对，事后没有大事庆祝，因为白礁本来就属于我们的。多年来，新加坡也避免张扬这场外交胜利，这是给邻国的“面子”。

近日，“白礁主权”却又在新首相依斯迈上台后的邻国政坛上被人重炒。这纯属他们的内政问题，与我们无关。

“面子外交”与“外交面子”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关乎与人相处和自处之道，其中都离不开“不亢不卑”四个字。新加坡的外交姿态有可预测性，不会变来变去，加强了国际上的信用度，并扩大发挥空间。

有面子才有外交，有外交才有面子，新加坡深有体会。

（作者是本报特约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