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亮:什么主义都来过,不请也自来

时间:2021-04-24 07:32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四面墙外

多年以前,中文书刊报章常见“西方歪风”这个词。那时道德黑白分明,我们直说人们行为不检、思想不正、头发太长、裙子太短等,并归咎于“西方不良风气的影响”。

1970年代,我在中学写作文时,这里一句“西方歪风”,那里一句“不良风气”,往往是取分之道。上了大学写论文时,我故技重施,不料换来洋老师严批,被指“用词不当,有失客观”。起初以为是翻译的问题,中文的道德词汇找不到贴切的英文归属。

后来才知道世界已经变了,人们推崇“文化相对论”,任何文化优劣好坏之说,都只是一种成见偏见。

在这个开放的小岛,我们时刻随着世界潮流运转,各式主义不请自来;有些来去匆匆,有些扎下了根;在六七十年代,在冷战的格局下,岛上思想博弈激烈,一艘小小舢舨,刚刚启航就遇上强风劲雨。

那时的少年小孩成长得快,天天听大人说左派右派;甘榜大叔三五成群,每天聚集咖啡店点评天下;潮闽方言夹着半熟华语,先谈中美苏三国演义、北方大地批林批孔运动,然后谈到城内党派激斗。人们生活清贫,多数人只读几年唐人书,但生活熬出智慧,像李大傻那样一点也不傻。

那个时代最不缺激进思想,也不缺弄潮青年。他们之中,有一头长发、一身颓气的东方嬉皮士,也有一头短发、一脸正气的左倾青年男女。颓气和正气,都是冲着体制而来,自然都受到抵御和排斥。

在那建国初期,正逢文革十年内乱。中国自绝于世界,输出革命有心无力。岛国领导人曾说,这给了他们宝贵的时间,得以立国立业,并让有志青年不必革命,也可投身大业造福社会。

当时社会没一路向左,有上述的政治因素,也有少人谈及的文化因素。正当神州大地文化凋零,只能演几套样板戏的时候,香港和台湾两地文娱事业一片欣欣向荣,深深吸引狮城普罗大众。

那时源自大陆的红书红歌,人们得关起门偷读偷听,港台创作的武侠世界、爱情童话、喜怒人生,则在岛上穿堂入室,走入寻常百姓家。有人在读《毛语录》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有人在读琼瑶的《月朦胧鸟朦胧》和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有人在听郭兰英歌颂强大的《我的祖国》,更多人在听姚苏蓉高唱《今天不回家》。凤凰长城的电影让你玩味“暧昧的左”,邵氏嘉禾的电影则让你暂时忘记人生许多愁。

人们游走于这两个文化天地,历时十多二十年。到了1978年,意识形态的冰雪终于融化,邓小平来到新加坡,黑猫白猫都可以是好猫,一场思想斗争就此软着陆。

到了21世纪,世界经济的重心逐渐向东移,意识形态的重心则向西转。赢得冷战的美国,以世界灯塔的姿态,向世人发送政治福音。在无边界的网络时代,它有科技和语文优势,更有举世无双的软实力。它不需统战,不用大外宣,轻易就能说好自己的故事,晾晒自己的民主和人权。

英语的网络世界,大半是美国的世界,我们沉浸其中常不自觉。我们跟着美国人跑,自觉跑在时代前端;有时还照单全收,美国人的事,好像也是我们的事。我们争美国人所争,忧美国人所忧。

与美国文化相近的欧洲国家也有此忧。马克龙总统说美国思想意识腐蚀了法国传统价值。英国一位专栏作者Helen Lewis则感叹,英国人活在美国的网络世界,快到忘了我是谁的境地。她去年在美国《大西洋》期刊撰文说,跟美国分享网络世界,好比同一只犀牛同处一室,想躲它也躲不了。她说,英国民众陶醉在美国的娱乐世界,英国媒体塞满了美国新闻,英国精英则忙着把美国的文化战争移植过去。

美国的文化战争,指的是在种族权益、政教关系、外来移民、两性关系、同性恋等课题上,两大政党之间,各个社群之间,互相对立,水火不容。在这片民主圣土,人们不再懂得妥协。

在新加坡,美式文化战争登陆了吗?体制内人已经拉响警报,说我们的社会有别,不可硬套照搬。去年大选期间,朝野政党还为此过了招。这里的一个根本问题是,我们向来以美国为师,对任何不可仿效美国的告诫,都会感到不习惯;加上这又牵扯了政党之争,难免引来这样的疑问:这是维护政权,还是维护社会?

别人的烦恼变成我们的烦恼,这其实不是新鲜事。这回,硝烟一起,本地华社首当其冲,无端端被扣上“特权”大帽,害得久处社会边疆众人连连喊冤:我们几世修来的特权?你们吃饱没事找事?

每个世代的社会尖兵,都会没事找事,都想挥洒青春,推动社会前进。走过六七十年代的人,眼下情景似曾相识,他们或许会说,人生大道盲点处处。一不留神,正义大业可能成了谋权大业,平权的诉求成了特权的追求。从东方到西方,没有例外。

船到桥头不一定直,美国大戏不是部部精彩,不一定完满收场。我们不假思索有样学样,难保不会连人带船走上一条不归路。

作者是《思想中国》统筹总编辑

赞一下
(19)
79.2%
赞一下
(5)
20.8%

相关栏目推荐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