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知识经济的社会主义含义

时间:2020-09-15 07:34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中国聚焦

“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个口号从上世纪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起,喊了近70年了。这是探索的70年,毛泽东时代的30年形成了中国的基本制度,建立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但老百姓长期陷入贫困的泥潭。

除了60年代初的大饥荒外,多数农村人口一直在饿肚子;城里人得益于国家的政策倾斜,勉勉强强能混个温饱。改革开放以后,全国人民不仅仅吃饱了,而且肥胖成了困扰人们,尤其是女性的一大问题,每年成百上千亿的钱都花在去掉那几斤肥肉上。

但有人说,社会主义在中国丢得差不多了。邓小平曾预想,中国的人均收入也许长期赶不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但由于实行的是社会主义,人民的日子会好过得多。不过,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怎么实现社会主义的好处?他没有讲,其实是给后代领导集体留下了一个大课题。

中国的制度优势,到目前为止在维稳、资源动员、长期规划、决策和执行、应变能力,以及全国一盘棋的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发挥出来了,但在最关键的一环,即收入分配上仍面临巨大问题,因为“按市场规律办”必然导致贫富分化,先富人群也无从带动其他人共同富裕。

中国有大量低收入人口,6亿人的月收入只有千元人民币左右,连付房租都不够。结果是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不足和产能大量过剩。这是马克思笔下典型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市场容量而非实际需求是经济增长的上限,造成贫穷和过剩同时存在。社会主义就是突破市场限制,释放现有技术条件下能达到的总生产能力,即“解放生产力”。

中国如果能将剩余产能都释放出来,就足以消灭贫困,使多数人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市场规律不允许这么做。在某种程度上同资本主义体系脱钩势在难免,这不仅仅是因为新冷战,也因为社会主义需要一个相对独立、较少受外部制约的政策和制度空间。

知识经济带来新天地

社会主义的未来寓于知识经济的兴起。知识经济正在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逼入死胡同,给社会主义带来新天地。

在方兴未艾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知识是最重要的生产要素。知识经济有几个显著特点:一、知识一旦发明了,就可以反复利用,并且边际成本接近于零;二、知识产品有广泛的、传统国内生产总值(GDP)往往无法统计的正面“外部效益”(positive externalities);三、知识经济遵循的是摩尔定律,呈指数型增长;四、知识产品一反传统经济边际效益递减的规律,其边际效益呈递增状况。

边际成本趋零、广泛的正面外部效益、指数性增长,这些意味着社会生产力可以突飞猛进,匮乏将被彻底消灭,物质和精神生活资料的极大丰富指日可待。然而,资本主义严重制约知识经济优势的发挥。

第一,保护知识产权似乎天经地义,但知识产权也是知识经济的大敌,因为它大大限制了知识的运用,保障的是少数人的高额利润,而不是广大人民的福祉。

知识产权阻碍生产力的发展途径包括:一、产权的泛化和过度保护,推高了交易成本,造成了对公共利益的侵害和对社会道德的挫伤,例如在医药方面知识产权高于广大群众的健康和生命,这显然不是社会主义的理念;二、大公司、大财团大量收购对它们有潜在威胁的新技术和初创高科技企业,然后将其束之高阁,使社会失去了大量的潜在福利、选择和技术发展路径。

任何知识产权都是建立在人类共同创造的精神财富之上的,使用了大量属于全人类的知识、经验、技术和文化文明的结晶。其成果应该在更大程度上共享,而不是为少数人所独吞。

知识产权保护发明创造积极性的说法,即使在资本主义国家也不完全合乎事实。实证研究表明,科研、创新和创业的最初动因主要来自兴趣爱好、挑战的刺激、利他主义的理想和价值观、寻找和实现人生价值等等,赚钱只是手段或副产品。

社会主义就是要发掘和利用这些被资本主义丛林法则淹没、人性中固有的社会动机;资本主义则只利用并放大自私的个人动机。因此,知识产权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社会主义要突破它,就需要一个相对独立的政策和制度空间。

第二,广泛的正面外部效益是知识经济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财富在全社会扩散的一个主要途径。中国产的便宜手机和华为网络,一夜间使非洲穷困落后的部族人群,在世界范围内做起生意来,这种奇迹的经济社会效益是无法用GDP衡量的。资本主义的逻辑,是通过强化产权来限制正面外部效益的溢出,用淡化产权来逃避对负面外部效应的责任。

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的目的是利润最大化,而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用当下中共官方的表述,就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政府的一项主要任务就是创造条件,使正面外部效益最大化,甚至成为社会化生产的主力。

政府本身也是正面外部效益的一个主要生产者。美国之所以成为一个科技发达的创新型国家,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政府在共享技术上的投入。第四次工业革命的一些核心技术,如电脑、互联网、卫星导航、新能源、手机触屏技术、人类基因组计划、航空航天、硅谷模式等等,都是美国政府机构出资或牵头搞研发的产物。政府花的是纳税人的钱,其科研成果必须社会共享。中国政府做得也不错,尤其是在基础设施方面,有意识的强化溢出效应。比如高铁建设费用昂贵,运营年年亏本,但算全国经济社会大账就很合算。“举国体制”和国家挑头组织的科技攻关等,都具备这个特点。

第三,随着知识经济的智能化程度不断提高,工资收入在初次分配中所占的比率也会越来越小,投资所得的比率会越来越大,使社会财富向资本集中。长远来看,只有工资低于自动化成本的工作岗位,才有可能保留下来。不过,摩尔定律意味着自动化的成本会呈指数下降,加上劳动市场上更加激烈的竞争,工资水平势必被压低至难以养家糊口。

工资水平被压低的边缘群体

这样的情况已经在美国等发达国家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工薪阶层往往须要打几份工,才能付得起每月的账单。这些人都是全职工作,教育程度不错,工作也很努力,却无法靠工资维持中产生活,被称为“工作着的穷人“(the working poor)。这就是近年来有人大力推动修法,将最低工资提高到每小时至少15美元(叫作“活得下去的工资”,living wage)的原因。法定最低工资已经是在运用非市场手段了,因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美国的强大生产力无法泽及这些不断扩大的边缘群体。

由于知识经济边际效益递增的特点(尤其是在网络时代),投资机会越来越朝少数人、少数项目或企业集中,使财富大量集中于几个创业成功的幸运者手中。随着垄断程度的提高,这些大企业、大公司,甚至包括相关联的政府部门,能够向中产阶层和其他消费者不断“割韭菜”,在获取丰厚利润的同时增加社会的生活成本。这种性质的贫富分野是足以引发革命的,是当前世界动荡的根源之一。

第四,知识经济的增长逐渐同就业增长脱钩,就业成了困扰各国政府、基本无解的大问题。在资本主义下,没有工作就没有饭吃,而没有工作也许最终会成为多数人的常态。走到这一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必然终结,只有非市场手段,即社会主义,才能化解这个矛盾。

不过,在知识经济时代,传统社会主义的“按劳分配”原则和“增加劳动在初次分配中的比例”等政策,都将过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用市场化来解放生产力的阶段将成为过去,开辟未来需要的是全新的思维,尤其是怎样突破就业这个紧箍咒,使人们在没有传统意义上就业的情况下,也能过上有尊严的日子。

中国应该尽快启动对全民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简称UBI)的前期研究工作,包括在知识经济条件下如何超越市场,达到生产的社会效益最大化,使中国能在人均收入远远低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时,人民的生活水平和幸福感能够赶上和超过它们。西方国家和一批发展中国家(包括印度)已经就UBI进行了大量理论研究、论证和广泛试点。

2020年美国大选的预选中,民主党的华裔竞选提名者杨安泽(Andrew Yang)只打UBI一张牌,取得了巨大成功。作为毫无从政经历的一介庶民,他的竞选成绩远远超过了被拜登提名为副总统候选人的贺锦丽(Kamala Harris)。他成功将UBI打入美国政治的主流议题,可以预料,UBI在今后美国政治里会占据越来越中心的地位。

而UBI就是企图超越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性质的。相比之下,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反倒落后了。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高级研究员

赞一下
(17)
56.7%
赞一下
(13)
43.3%

相关栏目推荐
推荐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