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舜煬:香港社会如何实现“共同富裕”?

时间:2021-11-27 12:02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来源:香港01

作者:黄舜煬

每四个香港人就有一人生活在贫穷线下。特区政府最新发表《2020年香港贫穷情况报告》显示,去年政策介入前的贫穷人口和贫穷率分别创2009年及2010以来的新高。贫穷人口上升的同时,富人也在增加。根据花旗银行年初发表的《香港千万富贵调查报告2020》,香港“千万富翁”比2019年增加逾2%,多达51.5万人。

但对营营役役的打工仔而言,“贫富悬殊”可谓再正常不过的社会现实,莫说要寄望特区政府仿效内地“共同富裕”方针扩大中产群体,连最为基本的制定基本生活工资、最高标准工时和全民退休保障都已经不敢想像。可是,当内地已然吹响“共富”的集结号,香港也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回避对于资本主义的“改革”。

“‘共富’不是均富,也不是同时富,而是可以你先富,带我后富、大富带我小富。但并不能够变成——你的富建基于我的贫,你的持续富建基于我的持续贫。即使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事也不应发生。”港区全国人大代表、前海管理局香港事务首席联络洪为民向《香港01》解释何谓“共同富裕”。

今年8月,大陆政府总书记习近平主持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时,正式将“共富”列为大陆政府第二个百年的工作重心。坊间对此有不同的解读和疑问,甚至有人认为内地要回到“共产”的道路上。但其实“共富”是一个解决“发展不均、分配不公”的政府管治目标,用以建构一套社会公平的分配制度──构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协调配套的基础性制度安排,加大税收、社保、转移支付等调节力度并提高精准性;并且创造更加普惠公平的条件,令普罗大众通过努力劳动分享经济发展红利,最终改善经济结构——提低(扶贫)、扩中(扩阔中产人口)、限高(限制高收入人群收入)。

不过,很多香港人碍于历史印象和片面认知,对于“共富”的第一反应都会质疑是要回到“共产”的道路上,抑或认为相关理念与奉行资本主义制度的香港“八竿子打不上关系”。但拋开政治意识形态不说,对深受贫穷悬殊、社会分化所困的香港而言,“共富”或许是众多社会问题的解方。惟观乎历届香港政府,比起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似乎更倾向于为资本服务;营营役役的普罗大众更加没有多余心力思考如何改善生活质素,而更热衷透过炒楼或炒股致富。可以说,要在香港推行“共富”,既缺乏上层建设,亦缺乏社会共识。

共同富裕不姓“资”亦不姓“社”

然而,如果政府只为“资本”服务,任由“资本主义”的“原生病”——贫富悬殊继续恶化,当中所积压的深层次矛盾始终会把社会推向分裂的“悬崖”。

工联会会长吴秋北接受访问时指出,以欧美国家等资本主义政府为例,某程度上是为资本服务,让资本通过自由市场,竞逐经济效率,但在过程中,部分人占据了发展的先决条件,牺牲了他人的发展机会,形成发展不均匀不平衡,久而久之会导致社会两极分化、中产滑落等社会矛盾。

香港同样奉行资本主义制度,需要遵循市场发展的游戏,但这并不代表特区政府应该纵容社会矛盾持续存在。“我们要回到最基本的问题上,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有政府?”正如洪为民所说,“政府的最终合法性(ultimate legitimacy)在于其管治的市民拥有一个安全、幸福的生活。无论你是什么主义,即使是古时的王权主义,他都会说爱民如子、代天牧民。”

那么,何谓安全、幸福的生活?洪为民进一步解释,就是市民不会受限于收入和资产多寡,而得不到恰当的教育、医疗、住房等基本生活保障 ,“虽然幸福的定义每人不同,但我想不会有人说露宿在外就是幸福,不会有人说无钱看病就是幸福,这是每个人对生活的基本要求。”

吴秋北也指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应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即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条件争取美好生活。而“共富”正是通过建构一套公平的社会分配制度,保障市民的基本生活权利,创造更公平的发展环境,令更多人能够过上美好生活。这无疑是香港社会所缺乏理想的社会环境。

住屋开支高昂如何过好生活?

无可否认,奉行多年的“大市场、小政府”的经济发展思维,的确将香港打造成一个本地生产总值达到3,447亿美元(2020年)的富裕城市,但与此同时,有逾1,500人露宿街头,也有逾20万人居住劏房、笼屋,还有过百万人身陷在职贫穷和跨代贫穷之中。相较之下,上述的基本生活权利或许是一种奢望和幻想。

理工大学专业及持续教育学院社会科学、人文及设计学部讲师李峻嶸对此感到无奈:“以我们城市所拥有的财富而言,为什么平均工时可以是世界最长?为什么劏房、笼屋仍然存在?其实都很不可思议。”

众多民生问题当中,“住屋”最为突显。“香港好得意,有楼就有钱,无楼就永远无楼无钱。”民建联副主席张国钧认为,香港贫富悬殊的具体表征在于住房问题,而受高地价、高楼价、高租金最直接影响的,莫过于数十万名劏房租客和公屋轮候居民。

他们收入微薄,又需要承担高昂的劏房租金成本,并与子女蜗居在几十平方呎的劏房内。儘管总算是“有瓦遮头”,但在如此狭小侷促的空间中生活,不但会对日常生活造成诸多不变,而且直接影响心身健康,尤其不利儿童成长。而由于高昂租金已经佔据绝大部分家庭收入,他们无法投入更多资源支援子女学业、与较高阶层竞争,这又会形成“跨代贫穷”,遑论过上美好生活。

这些问题与政府过去在土地政策和房屋政策上的失误不无关系。比如,历届政府的房屋政策一直以“置业思维”主导,无意通过大量的拍卖土地、兴建公屋,平抑地价和楼价。纵然政府在2014年设立48万个单位的十年房屋供应目标,但过去六年,没有一年能够达到最初订立的供应目标量。

吴秋北认为,高地价、高楼价问题又加剧了发展商对土地垄断和跨行业的垄断问题,窒碍了香港产业的多元化发展,令市民的“上流”空间愈渐收窄。洪为民亦坦言,“如果我们的社会永远只有金融或法律人士,才有机会‘发达’,那你(社会经济)永远都有问题。”

政府扶贫思维短视而被动

为什么“贫富悬殊”向来悬而未解?其中一大关键是,港府扶贫思维短视而被动。

“(政府)根本上未做过什么扶贫工作,只是画一条贫穷线,让它一路浮动。”吴秋北批评,官方缺乏主动指导扶贫的思维。

2012年梁振英当选特首,重设扶贫委员会,制定、审视扶贫政策。但委员会成立逾9年,沿用“相对贫穷”概念划设的贫穷线——以住户入息中位数的一半作为贫穷主线,屡受质疑未能反映问题实况,而每年一份的《香港贫穷情况报告》永远都在滞后。

例如早前(11月10日)发表的最新一份《2020年香港贫穷情况报告》,显示香港去年录得165.3万名贫穷人口,贫穷率高达23.6%。但特区政府仍然沉醉于“数字游戏”,特别强调当政策介入后整体贫穷人口及贫穷比率已经大幅下降至55.35万人及7.9%。

可是,所谓“扶贫”成效主要归功于政府的非恆常津贴项目,比如1万港元现金发放计划令26.67万人脱贫,公屋租金津贴令26.59万人脱贫,其他一次性措施令12.09万人脱贫。然而,这些措施并非持续和长远,只能用于缓解市民在新冠病毒疫情之下的燃眉之急。

这种短视的扶贫政策背后,除去不敢面对“绝对贫穷”的毫无担当,还有资本主义的制度异化,导致管治精英形成一种“贫穷问题”必然存在而且无法解决的刻板印象,自然不会认真着力消灭贫困,而是发扬“津贴主义”,利用更多非恆常现金福利,以图令更多人看似“脱贫”。

吴秋北形容这种“动态脱贫”思维很落后:“既然贫穷是动态的,只要通过某种措施就会有人脱贫,兜兜转转,你永远找不到穷人。但实情并非如此,在职贫穷人士、长者贫穷和隔代贫穷一直存在,你都需要长期跟踪、跟进的。”

打破资本垄断,丰富产业结构

历来不乏评论指出特区政府缺乏承担的问题,而如果官方能够秉承“共同富裕”信念,打破资本垄断,丰富产业结构,重整分配制度,激活上流阶梯,相信人人都能共享繁荣。首要工作就是释放土地资源,才能为市民提供适切居所,为经济注入发展动力。

“打破土地垄断,打破现在(政府)审批、规划(土地)等行政效率低等问题。”吴秋北认为,当下土地资源大多被控制在一小撮大财阀手上,特区政府可以动用更多土地储备平抑价格,亦可通过《收回土地条例》收回发展商囤积的大量土地,“不论是《收回土地条例》还是开发土地,我认为必须打破既得利益(群体)的垄断。”

事实上,社会各界也早有声音要求特区政府积极行使应有权力,重新主导土地供应。不过,官方往往以随意动用《收回土地条例》或会损害与市场经济休戚相共“私有产权”为由推搪。洪为民也支持这番论调,认为香港私有产权神圣不可侵犯,担心过激收地行为将会引起市场波动,所以主张政府与土地持有人分享利益,藉此建立利益共同体。

然而,怎样收地都是其次,关键在于政府能否从中扮演主导角色,不再让大财团予取予携。当土地垄断问题得以缓解,政府亦积极开发利用,就能为创新产业提供更多土地资源,从而扩阔产业结构,打破财阀造成的跨行业垄断问题,创造更加多元且高收入的就业机会。

“扶贫、扶智、扶志”

至于贫穷问题,吴秋北建议特区政府参考内地扶贫做法,制定“扶贫”目标,再配合完整、有步骤的扶贫方案:首先,进行人口普查,为贫穷户建档立案,跟踪他们的生活状况;其次,鼓励更多人自力更生,为他们提供技能培训、职业培训,令到他们能够自己“产血”,有能力去自我提升;再次,辅以相应的社会福利政策,减轻他们基本生活负担。完成这三大步骤,他们才能力共享社会发展红利。

“‘扶智、扶志’的意思是,让他们(贫穷户)想要改变;另一个是智力的智,即让他们有能力(贫穷户)‘自我产血’、脱贫。”吴秋北补充。

另一方面,特区政府在改革一次分配、二次分配、三次分配协调配套的基础性制度安排时,亦需要合理调节市场,分配资源,才能令基层市民能够得到恰当的教育、医疗、住屋等基本生活保障。

李峻嶸建议政府从调高最低工资着手,保障市民的基本生活权益,而不是以“在职家庭津贴(职津)计划”,代僱主承担成本,“职津实际上是代雇主出粮,为什么政府不直接提高最低工资?因为这是要求雇主直接找数。现在政府用紧盈余,帮雇主覆盖成本。”

设立更公平社会分配制度

吴秋北亦指出,工联会早前建议政府在原有二级税制下加设第三级,主要是针对过亿利润的大财团,由现时的16.5%加至17.5%,“这对大财团的影响有限,但能够拔一毛而利天下,令政府在社会福利政策和分配方面有更大空间。而这根本不会增加中小企的营商成本。”

可是,社会对政府加税存在不同的争议,有人忧虑措施或会影响香港的投资环境。张国钧认为,新一届政府(2022年7月1日)有责任带领社会不同阶层的市民讨论相关的政策,凝聚社会共识,调整制度和政策,让整个社会更公平公正。

但正如张国钧所形容,过往香港官员有些“畏首畏尾”,不够担当,不过“这种(官场)文化正在改变,也看到政府比较勇敢地推出不同的政策。”

设立公平的社会分配制度、满足市民对美好的生活追求......特区政府要将“共富”由空想变为现实,无疑有很多难关需要攻克。但政府只要摒弃过去为资本服务的心态,回到以人民为中心的从政初心,守正笃实,久久为功,“共富”亦有望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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